第三十三章

“景琰哥哥……”谢纯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萧景琰，只当自己是意识不清，犹在梦中。她轻轻笑了笑，伸手握住了萧景琰落在她脸颊边上的手，借力便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嗯。”萧景琰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收回手去，只是慢慢的抬起了另一只手臂，扶住了她那摇摇晃晃的身子。

“你怎么……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大哥……大哥呢？”谢纯话音未落，忽然激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急忙掩住了双唇，柔弱的双肩却在不停地颤抖着，脸颊很快便因为咳嗽而变得通红，就连眸底都带上了两颗莹润的泪珠。“纯儿！”萧景琰忙上前一步，将她的身子扶稳。他抬手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为她调整着凌乱的气息，一旁的侍女亦忙递上了茶盏与她。足足过了好半晌，她方才平息下来。

“景琰哥哥……”谢纯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有些绵软无力，她半倚半靠在萧景琰的怀中，眼眸轻轻阖上，双手却环在了他的腰间。“告诉我，现在感觉怎么样？墨儿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你别怕……”萧景琰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人紧紧地拥住。她脸颊贴在他胸口，泪珠亦将他的衣襟染湿。谢纯微微张了张口，轻轻呢喃道：“头……头好晕，还有……好冷。景琰哥哥，我知道我醉了……可我宁愿自己不要醒，因为如果酒醒了，我就见不到你了……”

她轻轻呢喃着，语音中颇带着几分委屈，这让萧景琰只觉心口似有几分酸涩。他眉心紧蹙，轻轻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别瞎想，我在，一直都在。”“景琰哥哥，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事，纯儿不怪你。纯儿明白……明白你的担心。可……可景琰哥哥，日后若是……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一定……一定不要瞒着纯儿。纯儿说过要和你一起承担，纯儿不能食言……”

谢纯那恍若梦呓般轻轻地呢喃落在萧景琰的心上，却好似有了千斤般的重量。他揽在她肩上的手忽然微微松了下来，一双浓眉微微蹙起，垂头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半梦半醒，呓语却也带着几分真情，萧景琰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不应该信她的话。他深深吸了口气，深邃的目光里忽然有了强烈的自责。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或许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宁国侯府大小姐……

“纯儿……”萧景琰轻轻唤着她，只觉喉间有些干涩。他用力的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墨儿已经带着一名大夫走了进来：“殿下，大夫来了。”“嗯。”萧景琰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松开了落在谢纯肩上的手，将她的身子平放在了床上。彼时她已再次睡去，微微有些凌乱的呼吸传入他的耳中，不免再次让他有些担忧。

好在太医诊过了脉，不过是因为偶感风寒才引起的发热，只开了两剂方子便退了出去。萧景琰看着躺在床上的谢纯，思忖着她方才的话，心中不免又是一阵酸楚，她是真的不怪他吗？如此大的伤害……她真的能……

萧景琰不敢去假设，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结果，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若是因此而怪她，两人之间的种种美好，怕是再难存续。多年以来，他虽然从未言明，可谢纯在他心中，早已占据了一个无可替代的位置。十三年来的一路相伴，除了母亲，她是他孤独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他当然……不愿意失去她。可……可若是她不怪他，萧景琰却更难以释怀，更对她多了几分心疼与愧疚。

他太了解她的性子，哪怕谢玉做过再多伤天害理之事，他也终究是她的父亲，这样的感情，她不可能抛得开。她若是不因此而责怪于他，便是只能将这所有的情绪全都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委屈、不解、难过、绝望，全部由她自己来承担……如此这般，他自然更是不舍得。两害相权，他倒是宁愿她怪他怨他，也好过她如此这般自苦……

“景琰哥哥……”谢纯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着坐在床边的萧景琰，不禁愣了一下。她忙从床上坐了起来，环视着这四周的环境，目光中不觉带着几分迷离，“我……我怎么……怎么会在这儿？昨天晚上，我不是跟大哥……”她说着，轻轻拍了拍仍旧有些发胀的头，目光中似乎带着几分窘迫。萧景琰看着她坐起了身，先是抬手探了探她的前额，见温度已经退下去，方才轻轻沉了口气，先自一旁拿过她的外衣披在她肩上，这才端过一旁的药碗递给了她：

“先把药喝了吧。”“啊？”谢纯愣了一下，看着那一碗仍旧在冒着热气的深褐色的药汤，又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一本正经的萧景琰，满脸的不情愿溢于言表，“景琰哥哥，我……”她微微嘟了嘟嘴，伸手要去扯他的袖子，却被萧景琰微微后退了一步，灵巧的避了过去。他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是拿起了碗里的汤匙，舀起一勺药汁，先试了试温度，这才慢慢的递到了她的嘴边：“听话。”

他微微垂下了眼眸，看着她那仍旧带着几分犹豫的脸色，轻声开口说道。“嗯。”谢纯轻轻点了点头，终究是顺随着他的话，低头饮下了那勺中的汤药。虽然她仍旧想不起来她醉酒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看着他现在坐在她面前喂药的场景，谢纯的心中忽然浮起了一层融融的暖意。

或许正是因为经过了他的手，那素来苦涩的汤药竟然也比平日里可口了几分。

“景琰哥哥，纯儿有话想对你说。”看着那已经见底的药碗，谢纯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自然明白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来找她，她只是想把自己心中所想所思告诉他，让她不要再为自己而担忧。“嗯。”萧景琰轻轻点了点头，仍旧坐在她的床边，她微微抬起了手，将他修长的手紧紧地握住。谢纯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口说道：

“昨天，在……在卓伯伯和岳秀泽比武的时候，苏先生告诉我一句话……”谢纯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垂下了头，想到昨天晚上那如同噩梦般的经过，她仍旧没办法完全理智下来。萧景琰当然察觉到了她情绪中的变化，他并没有着急着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让我不要插手。”谢纯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抬起了头，向着萧景琰轻轻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当然明白景琰哥哥的意思，纯儿很感激……景琰哥哥能替纯儿着想。”她抿了抿唇，看着萧景琰，目光中颇带着几分复杂。萧景琰当然明白，凭借着她的聪慧，又怎么会单单只从梅长苏的话语中察觉到这一层意思？他深深吸了口气，并没有选择沉默，而是慢慢的松开了她的手，开口说道：

“纯儿，我……”他看着她那清澈的眼睛，心中忽然浮起了层层怜惜。她本来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最单纯的姑娘。所有的权力之争与勾心斗角，都不应该在这个单纯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姑娘身上留下一点点的痕迹。可是偏偏……偏偏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卷入了这场没有硝烟，却比战争残酷百倍的争斗之中。萧景琰轻轻叹了口气，心中仍旧带着几分不忍，可却也知道话已至此，早已不是他说与不说能够改变。事到如今，他只希望能够给予她所有的坦诚……

“我已经开始参与夺嫡了。”萧景琰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他最不愿意说出的话，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不敢去看谢纯的目光。他害怕从她的眼眸中看到失望，看到不解，甚至是……不满。他们都曾经对着当下的朝局表达过不满，都曾经对着太子与誉王那等弄权之辈表达过不屑，都曾经受教于端方温厚的皇长兄，都曾经许诺……要永远不辜负他的遗风。

可是现在呢？

萧景琰徐徐垂下了头，心中多少难以言说的情感似飞快的涌到了喉间，颇有些不吐不快的冲动，可却又不知道究竟该从何说起。他几乎像要迅速地站起身来，逃离这个温暖的屋子，可就在那一刻，萧景琰忽然觉得掌心一暖，那双熟悉的小手再次紧紧的握住了他的双手。萧景琰不禁抬起了头，目光中满是诧异，而少女的眼眸中，却只剩下了盈盈温柔。

谢纯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她沉默了好半晌，方才说道：

“景琰哥哥，纯儿……纯儿愿意帮你。虽然……虽然纯儿可能做不了什么，可……可纯儿愿意站在你的身边，陪你……陪你一起抵挡这世间所有的风雨。”谢纯的眼眸忽然红了，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可却也透出了无比的坚定。她紧紧地攥着萧景琰的手，顾不上他眼眸中的错愕，接着开口说道：

“纯儿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实现祁王哥哥之前所期待的那个朝局，那个政治清明、海晏河清的朝局。景琰哥哥，那是我们共同的理想，也是……也是所有的亡者，最想要看的图画。”谢纯的泪自眼眶中流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半仰起头，似看着天边，似想要看到那无数再也见不到的故人。萧景琰只觉眼眶一酸，茸茸的眼眸也立刻泛了红。她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景琰哥哥，你不用顾忌我，我一早便说过……若是有一天，爹爹他真的做了什么于情理不容的事，景琰哥哥……”“纯儿……”萧景琰迅速上前一步，将她的身子紧紧地拥在了怀中。她那不断涌出的泪水道出了她此刻最为真实的想法，却也让那理智的话语更添了几分心疼。

谢纯没有再说些去，她只是紧紧地环住了萧景琰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在了他的胸前。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所有的言语都已经在这拥抱之中明晰，她相信，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他们都能一直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