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纯儿。”萧景睿徐徐侧过身子，凑近了她身边，将衣袖中的一方丝帕递给了她。他作为兄长，如何不明白小妹心中的所思所念？只是……他无力相帮，甚至无力相劝，所能做的，亦不过是缓缓抬起手，为她将杯中的酒斟满。虽然他予她喝酒并不算妥帖，可这个时候……或许这一杯温酒，于她而言比什么都更为合适。

谢纯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将那冷酒一饮而尽。几分辛辣闯入她的喉头，不仅刺激的那一双桃花眼再次落下泪来。萧景睿和言豫津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两人虽都未曾开口说话，眼眸中却已隐隐有了些担忧。谢纯听到曲声已必，响起那日相送的金钗，心中不觉又是几分清明，只轻放下了酒杯，向着面前的两人抿唇一笑，以示无碍。

萧景睿见她到底是展开了笑颜，便也不再出言相劝，只是默默的将她面前的酒杯移开了几分，生怕她因情绪而多饮。谢纯见状，不禁有些无奈，正要开口去与他玩笑两句，门口却有一小厮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他向着众人一拱手，开口的声音更是带着几分惊惶：“禀侯爷，外面有客……客。”

看着那小厮脸色大变，神色惊慌的模样，谢纯的心中忽然浮现出了几分不安。她下意识的攥住了拳头，目光转向门外，只见一名身穿白袍、须发尽白却仍旧中气十足、步履轩昂的老者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踏入这侯府正厅之上，目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至的看向了紧邻主座的卓鼎风：

“卓兄为何拒客啊？莫非留在这宁国侯府，是为了躲避在下的挑战不成？”谢纯愣了一下，目光迅速转向了卓鼎风所在的方向。通过谢玉的话，她已然知道，此人便是遏云剑的传人岳秀泽，也就是那日在城门前，同萧景睿比剑的那个念念姑娘的师父。谢纯看着岳秀泽，再看看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宇文暄和宇文念，心中总觉得有些奇怪，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也不禁带上了几分犹疑。若说岳秀泽上门来挑战，除了有些失了规矩，倒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妥，可令她不明白之处，无外乎两点。

第一点在于，为何他偏偏要选择今日冲入府邸之中？今日本是大哥的生日，宁国侯府早已经闭门谢客，他岳秀泽身居南楚的殿前指挥使，绝不会如此这般罔顾规矩，所行所请必有缘由；这其二嘛……便是她父亲。她实在想不明白，作为朝廷中人的谢玉，为什么偏偏要插手这场江湖比试？

“岳秀泽只是进来的不太礼貌而已，但这当面挑战的江湖规矩，并没有错。切磋一场并不凶险，但避而不战，才真正有损天泉剑的名声。谢侯爷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非拦着别人不让比试呢？”夏冬款步而出，声音响彻在厅堂之上，她声音微沉，目光中颇带着几分探寻之意。而谢纯听到她的话音响起，便越发肯定了自己方才的推测。

夏冬姐姐今日前来，定然是有所求。

“夜长梦多。谁知道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谁知道还有没有明日？既已见面，何不了断？”岳秀泽的声音很沉，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颇有些突兀。可那低沉的声音却仿佛如同平地一声雷一般，深深地打在了谢纯的心口。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觉得岳秀泽这句话，似乎很快就要成真。她下意识地环视这屋子，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岳秀泽与卓鼎风的身上，只有一个人……仍旧稳稳地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之上，寸步未移。

梅长苏……

她还没来得及走到这位麒麟才子的面前，谢玉那一声急促的‘来人’便再次吸引了谢纯的目光。她快步跑到门前，见已然有一队荷着刀剑的府兵冲入，成半扇形将岳秀泽几人团团围在了中间。谢纯的目光迅速转向了萧景睿，一双秀眉紧蹙，目光中露出几分担忧之色。萧景睿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时有些担忧，心中更多的却是不解，他当然也不明白，谢玉究竟为什么非要拦着这场对试，想要上前去开解，却也无话可说。

最终，到底是卓鼎风上前一步，拦住了谢玉的话，应下了岳秀泽的挑战。谢纯的心却并没有因为这气氛暂时的松缓而感到释怀，她的目光再次落向了梅长苏所在的方向，见他仍旧神色如常的坐在那属于他的软垫之上，似乎并未把这举世瞩目的一站放在心上。谢纯的心中不禁有些疑惑，可再次转头向他的时候，梅长苏的目光却也同样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向着她微微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十分友好的微笑。

谢纯想到那天在私炮坊，他与萧景琰那段并不算十分寻常的对话，心中微微一沉，还是款步走了过去，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地方坐了下来。她轻轻笑了笑，将目光转向了门外，看着仍然缠斗在一起的卓鼎风与岳秀泽，开口问梅长苏道：“苏先生当真是稳如泰山，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关心这天泉与遏云之战吗？先生当日能仅仅凭借着三个稚子，击败北燕的高手百里奇，想来并不是对武学不通之人。那……这一场盛会，先生便真的能坐得住？”

谢纯说着，微微扬了扬唇角，一双桃花眼中带着几分试探。梅长苏听到她的话，目光先是转向了门外，可仅仅是片刻，便又回转过来，落在了谢纯的身上。他从小看着她长大，这个丫头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况且她又与景琰走的近些，想来定然是察觉到了异常，这才开口来询问于他。可梅长苏似乎并没有要回答她问话的意思。他只是拿起了面前的茶盏，浅浅的抿了口已然有些发凉的茶水，继而将声音微微压低了些，开口说道：

“郡主，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您都不要插手。这是靖王殿下的意思。”梅长苏的话音落下，谢纯的身子却已然僵在了原地。虽然这短短的一句话，所蕴含的信息量却已然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地想要将梅长苏的意思弄清楚，可越是着急，便越是一头雾水，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此刻正带着几分迷茫。梅长苏转过头来，淡淡的扫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谢纯，轻轻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之所以现在开口来劝她，是因为他知道，不管这句话说与不说，今晚之后，谢纯一定会想明白这其中的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做幕后推手。可她偏偏又亲眼见到过他与萧景琰在一处相处时的场景，想要顺藤摸瓜的猜到两人真正的所图，并不算十分困难。况且……依照他对景琰的了解，他也不一定会真的瞒着她。只是……这次事情下来，无论结果如何，对于景睿和她来说，都是一次不小的伤害。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所能够做的，不过是尽自己的努力，让他们所受的伤害……最小化罢了。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惊呼之声。谢纯不由得站起了身，向门开看去，只见萧景睿与卓青遥正一左一右的护着卓鼎风，卓夫人也急急忙忙的跑了下去探查伤势。谢纯站得远些，却也能清晰地看到那自卓鼎风的手腕之上冒出来的汩汩鲜血。她心中不由得大惊，脸色也变得有几分凝重。那可是右手的手腕啊。

想来卓鼎风这一身的修为，只怕是再难施展了……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禁有些哀叹。叹哪怕父亲做的是如此不易之举，卓伯父却依然肯站在他这一边，为了守护他的秘密，不惜用自己多年的修为作为代价。这……谢纯不禁轻轻叹了一声，低垂的眼眸中掩饰着几分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场看似十分不寻常的挑战，原来也不过是此夜的开始。

“岳叔，我已经按照你的心愿，让你完成了挑战。现在，轮到我出场了吧。”宇文暄那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再次在厅堂外响起，很自然的便吸引了场内所有人的目光。谢纯看着他那仍旧带着笑容的表情，却再次在这样看似祥和的微笑之中，察觉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忽然，她想到了梅长苏方才的那句话。可当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的时候，梅长苏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地站在了她的身边，冷静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谢纯凝视着他那不带一点波澜的眼眸，一颗心瞬间便沉入了谷底。因为……那个朗月清风的动听声音，缓缓传入了她的耳中：“景睿，先拿一颗护心丹给你爹服下。”梅长苏微微敛袖，款步向前走着，萧景睿闻言，已忙唤了言豫津来取药。梅长苏仍旧淡淡的看着下方忙碌成一片的众人，从容地开口说道，“一身修为断去之痛，在心不在身，卓庄主定有难舍之情，必定气血不平。今夜还未过去，望庄主能够多加珍重才是。”

梅长苏的话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有些惊讶，可紧接下来，更加令人讶异的事情便发生在了众人的眼前。那日同萧景睿在金陵城门前比武的宇文念，竟缓缓的走向了萧景睿的面前。她一双素手慢慢地抬起，用力的扯下了脸上的面纱。可也正是那张清秀可人的面容，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禁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张几乎与萧景睿一模一样的脸。两人相比较，不过是男儿多了几分英气，女孩儿偏生的几分柔情。可只看那面容，若说两人毫无关系，想来是谁也不能信的。萧景睿的脸色早已大变，从一开始的愕然，惊讶，慢慢变成了一种不知所措。他的目光空洞，脸色惨白，呆呆的看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宇文念。

“哥哥，我是念念，爹爹他很想你，你跟我回南楚去吧，好不好？”宇文念看着萧景睿回避的目光，忽然上前一步，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双肩，口中喋喋不休的唤着他‘哥哥。’谢纯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惊，她仔仔细细的看着萧景睿和那宇文念的面容，两张酷似的容貌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站在厅堂中似有些僵化的谢玉，心口忽然泛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恰在这时，屋内的一阵喧嚣再次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莅阳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与一名婢女齐声高喊着‘长公主’，语音中皆是担忧。众人见状，急忙快速转过身来，向着厅堂内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