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儿臣自西山营换防回京，呈上近期军报。”萧景琰大步入殿之后，屈膝跪下，双手执起一份奏本，呈递给坐在主座之上的梁帝。谢纯的目光则飞快的扫过了主座之旁的太子和誉王，立刻便明白了方才那内侍延误的情由，心中不觉冷哼了一声，却也并未敢有片刻的迟疑，在萧景琰话音落下之后，于他身后一步距离跪下，恭敬行礼道：“纯儿给陛下请安，见过太子殿下、誉王殿下。”

“好。”一旁的高湛已然接过了萧景琰手中的奏本，递给了侧身坐着的梁帝。接过奏章，后者低低的应了一声，而萧景宣的声音却在此时响了起来：“景琰，你怎么搞的风尘仆仆的，竟然还穿着铠甲上殿？你不知道今天是来见父皇的吗？你怎么不回府打扮一下呢？你眼中还有没有父皇啊？”萧景宣一连串的质问开口，显然是带着几分轻蔑与挑衅。跪在一旁的谢纯听到他的话，忽然想起了方才在宫门之外，萧景琰的副将列战英与戚猛说过的话，脸上的表情不觉一变。她迅速提衣起身，看向站在主座之旁的萧景宣，沉声开口道：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上次景琰哥哥换防回营，殿下便以景琰哥哥擅自回府为由，责他目无尊长，使景琰哥哥自皇陵跪守。而今他方才回京，殿下便又以同样的理由，责他目无陛下。我竟不知道，完全两种不同的做法，竟然能带来同样的结果。纯儿倒想请问太子殿下，在您心里，到底什么样的行为，才算是遵于礼节。还请殿下示下，纯儿也好与景琰哥哥一起遵守。”

她轻轻嘟了嘟嘴，看向太子的目光中显然带着不满。可顷刻之间，那求助的目光却转向了龙椅之上的皇帝陛下，显然，是在期待着他有所决断。

“你……”萧景宣显然被谢纯的一番辩白弄得有些哑口无言，本就是刻意寻不是的他此刻当然没有办法做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只能有些愤愤的看着殿中一袭鹅黄色衣衫，颇带着几分神采飞扬的谢纯。她深得陛下与太皇太后的宠爱，本就是宫中众人皆知的事情，寻常人自然也不会去同这位天之娇女唱反调，再加上她本就出身显赫，久而久之，难免纵情恣意。而她对于萧景琰的亲近，却也是自小便如此。

若是放在平日，萧景宣当然不会同她一个小姑娘争辩，就算不说旁的，他父亲谢玉在自己这边效力，他也犯不着同他的女儿如此这般过不去。只是今日，在大殿之上，当着梁帝的面，他若是就这样被一个小姑娘驳的哑口无言，岂不是有失大梁东宫太子的风度？故而萧景宣微微整了整衣襟，侧身转向了殿下的萧景琰和谢纯，开口说道：

“郡主这话，本宫倒是听不懂了。本宫管教景琰，还不是为了他好？郡主如此这般为他辩解，是想要帮他忤逆本宫，还是帮他忤逆父皇啊？”萧景宣的目光偷偷瞥了一眼龙椅之上的梁帝，见他那正在看奏报的眼睛并没有因此而移开，只是脸色微微变了变，正打算继续火上浇油的时候，站在另一侧的誉王倒是轻轻笑了笑，开口说道：

“景琰一向是这个脾气，纯儿又最是真诚坦率，这些父皇早就知晓。皇兄又何必非要当着父皇的面和她争辩呢？”“哎呀，你……”萧景宣显然对于誉王萧景桓这突如其来的插话表现的十分不满，正要把攻击的对象转向誉王的时候，梁帝却忽然自那奏本后面抬起了头，看着几人道：

“哎呀好了好了好了，吵什么呀？差事办的不错，可这脾气怎么就没有一点长进呢？还有纯儿。”梁帝说着，将目光落在了谢纯的身上。他膝下女儿不多，因此对这个皇妹的女儿，自己的外甥女，不免多了几分偏宠。他当然知道谢纯方才所言不虚，只是如此这般在大殿之上反驳当朝太子，实在不是她一个高门贵女所应当做的事情。

想到此处，梁帝的眉心不禁蹙紧了些。他随手将那奏本扔在一边，向谢纯说道：“你已年岁不小，当知晓女儿家的仪节。这些东西，还是等皇后和你母亲，去教导你吧。行了，你们都回府去吧。”梁帝说完，向着两人摆了摆手，萧景琰只抬手回了一礼，应了一句‘儿臣告退’，便大步退出了殿内。谢纯亦忙施礼退出，紧随萧景琰的步伐快速退出。

“景琰哥哥，景琰哥哥你等等我。”萧景琰本是一刻也不愿在那大殿之上多待，故而脚步自然是走得格外迅速，他本是军旅之人，疾行倒也无妨，只是追在身后的谢纯却不得不一路小跑，都不禁带着几分费力。赶着他走了大半段，她实在觉得疲惫至极，索性将脚步停了下来，扬声向前高喊道。

昂首阔步向前的萧景琰听到那少女灵俏之声的轻唤，这才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立刻将脚步顿住。他轻轻沉了口气，脸上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徐徐转过身去，徐步走回到她身边，轻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下次进宫，你就不必陪着了，免得再受这些无谓的委屈。”看着少女侧身倚在那红墙之上，正在平息着略有些急促而凌乱的呼吸的模样，萧景琰的眉心轻轻动了动，不禁想到了方才在武英殿内，她那似乎带着几分盛气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开口说道。

“不，不行。”谢纯听得到他的话，猛然直起了身子，一把扯住了萧景琰的手臂，十分用力的摇了摇头，“纯儿不能看着他们那样欺负你。”她微微敛起下颌，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看着萧景琰，闪烁的眉眼之内似乎带着几分不满与担忧，嘟起的小嘴却不乏撒娇之意。萧景琰一时竟有几分无奈，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眸，缓缓地落在了谢纯的脸上。

从小到大，她总是喜欢这样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以前，小殊总嫌她年纪小，做什么事情都不喜欢带着她，可这丫头，偏偏又总爱粘着自己。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有那么一个温暖的如同四月里暖阳的小姑娘，跟在自己的身后。时光荏苒，当年的故友悉数离散，细细算来，始终陪在他身边的，竟然只剩了一个谢纯。他当然明白她那一番澄澈而单纯的心思，只是……他不愿将她一起推入到这彷如被放逐、被遗忘的靖王府中。她的父亲是朝中柱石宁国侯，母亲是梁帝如今唯一的在世妹妹莅阳长公主，她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纯儿，你……”“景琰哥哥，跟你在一起，纯儿不觉得委屈。”谢纯轻轻的咬了咬唇瓣，脸上的表情已然没有了方才那般明媚，闪烁的眼眸之中，似乎泛起几分波澜。她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萧景琰的袖口，一如小时候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姑娘，苦苦哀求着他带她一起出去玩儿，“景琰哥哥，只要你别丢下纯儿。”

她话音清浅，少女如同剥葱根一般白皙的手指，落在他那被风尘沾染的衣袖之上，似乎带着几分突兀。萧景琰看着她那颇带着几分委屈的神情，心头忽然就软了下来，被多年的风霜所封锁的那道心门，兀的被少女那一声软糯的轻唤所打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抬起了手，在她那柔软的发顶轻轻的抚过，略略停顿了片刻，方才轻轻点了点头，沉声开口道：“我答应你。”

“景琰哥哥可要说话算数。”得到了他允诺的谢纯的身子立刻站得笔直，方才还带着几分失落和委屈的表情瞬间一扫而过，只剩下了兴奋与喜悦。萧景琰不禁微微愣了一下，面对着她这飞快地变脸速度，心里也不知道究竟是无奈还是宠溺。这么多年，她是真的懂得怎么拿捏自己。

“算数。”他迅速收回了落在她发顶的掌心，徐徐转过身来，可身边的谢纯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只是将掌心微微上移了些，双手挽住了萧景琰的手臂，同他一路向前走去。“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松开。一会儿到了街上，岂不被人议论说不守规矩？”萧景琰看着那紧紧地挽着他手臂的小丫头，一时间竟有几分无奈。他轻轻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瓣，沉声开口道。

“景琰哥哥这话可就说岔了，金陵城中谁人不知你是我哥哥，妹妹挽着哥哥的手上街，有什么好议论的？绮儿之前也挽着大哥的手臂上过街啊。”谢纯微微嘟了嘟嘴，显然并没有悔改的意思，理直气壮的语音却让萧景琰不禁有些汗颜。且不说谢绮与萧景睿本就是亲生兄妹，自然无可议论，况且，谢绮挽着萧景睿的手臂上街，恐怕少说也得是两三年前，未出阁的时候了。

萧景琰本想伸手去推开她的双手，可想到明明还小她两岁的谢绮都已经嫁做人妇，而面前的这个小丫头……仍旧只知道在自己身边，至今没有一个着落，心中又不免带上了几分自责，思前想后，终究是没有将她推开，任由着她紧紧挽着自己的手臂，一路向宫门外的金陵街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