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舒伟第一次种树是在两天后，小儿子舒胜多次逃避这个话题，舒伟要求去城里买些树子，他不要树苗，他挑选了半天，要樟树子、橡树子、白杨树子、松树子、桃树子，然后计算了半天，先各要一百斤，这可不是一比小费用，先不说费用的问题，就是花的起这个钱老爷子自己一个人能种的完吗？万一到时候种了两天，爬山爬累了，不种了，拍拍屁股回城里了，这些废弃的树子还卖不出去，浪费了。

　　舒胜先压制住他，向工厂里请了假，带老爹去附近的大山转了转，先累他两天，六十岁的老骨头了，再健步如飞也受不了这么折腾。舒胜带着舒伟满山跑，从前山跑到后山，从后山跑到东头梁家坡，又从将家坡往北头的六条河，又从六条河跑到南头的土地庙，就这么跑两天，别说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就是他这个年轻人也受不了啊，一觉醒来骨头架子都散了，可是令舒胜没想到的是，老父亲反而决心更大了，在前山的时候指着河水说道：你爷爷还在的时候我总和他在河里钓鱼，鱼可好吃了，肉特别嫩。路过后山的时候，老父亲总是顶着老舒家的坟地看个半天，然后指着旁边的二亩三分地说：这以前是咱家的，包包给老李家了，你看看这地，什么样子了？那以前是咱家的，被你那喝酒赌钱的二姑拿出去卖了，现在是老王家的，你看都荒废成啥样了，我记得总和你爷爷在地里烤红薯吃。路过土地庙时，老父亲还会坐一会儿，拜一拜早就破败的土地爷泥像，说你爷爷说了，这土地是保佑一方安宁的神。

　　舒胜听了好笑，说道：您老不是不信人鬼蛇神吗？大哥小区里的佛堂每天诵经念佛你都嫌吵，今天怎么又信上这个了？舒胜就看见舒伟的眼睛有一种迷茫，然后自言自语的说道：是啊？我怎么信这种东西了呢？为啥呢？舒胜问他，这么大岁数了，为啥非要折腾种树？这种活已经不归他办理了，忙活了四十年该歇歇了，一个月八千的退休金够养活自己了，如果非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去打打牌练练拳，花甲年岁了不必要折腾来折腾去的。

　　舒伟在思考着，对啊，自己为啥这么折腾自己？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可有些时候啊，人上了一定的岁数总会给自己找事，回忆当初，哪怕只是一件玩笑小事，舒伟不知从何时起回忆他和父亲的你一言我一语，曾经说完陪他种一万棵树，说着每天晚上顶着大风在地里吃烤地瓜，还有，每天听父亲说：树又少了，青山没了，绿水断了，金银财宝都没了。而自己对父亲说：爸爸放心，以后我要去林业局，我要当局长，我要带领相亲们种树，让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舒伟抬头看着光秃秃的一片，说道：树少了，山秃了，没色彩了，以后的日子怎么活啊？

　　舒胜劝说：爸，没关系的，这是林业局和国家的事，我们普通老百姓管的没那么宽，咱别折腾了，行吗？

　　舒伟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说道：伟啊，你有理想吗？

　　舒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站在那里看着突然苍老许多的父亲，舒伟转过身看着附近的五六座大山，留下了泪水，也不顾舒胜到底听没听，指着远处说道：那，你爷爷种的，五十颗桃树，我擅自砍了两颗给你爷做了棺材，还有那片，四百颗橡树，可现在只剩一半了，还有坟地那块，我和你爷爷给周围种了几颗树，现在长大了。

　　舒胜知道父亲想干什么了，人老了，多情善感了，要完成以前开的玩笑，一是为了完成绿水青山的愿望，二是为了完成曾经对父亲的玩笑。

　　舒胜不拦着舒伟了，让他去吧，兴许正如大哥说的，干个十天半个月就回城里了，享他的清福了。舒伟回到自己的老房，独占一间房，房间不大，容的下一个大炕，一个厨房，他也不奢求什么东西，只求一个睡觉的地方。老爷子也听话，每天也不闹腾，跟村里同龄的老年人有很大的差异，别人家的老爸爸每天要这要那，要么就是躺在门口的石台上看门口的水渠水涨水降，或者图个新奇，养只狗玩。舒伟每天也不给儿子儿媳挺麻烦，有时候还会担任起对孙子们的环境保护教师，教孙子们如何保护环境，以及生态环境对人类的重要性，要告诉孙子们花草树木的生长周期，听着听着，舒胜觉得这些话像在哪听过，仔细一回想，是当年爷爷给自己讲过的，以前自己小时候的夜晚睡不着觉，爷爷总会在院子里给自己讲这些东西，自己听着听着也就会了，但是可惜的是，兄妹三人听了那么多年的环境保护知识，到最后没有一个人从事这方面的行业，大哥也只是当过几年的护林人，而自己在砖厂工作了小半辈子，二姐更是落魄画家一名，至于父亲舒伟的妹妹，可能已经死在外面了。

　　舒伟每天生活的很有规律，早上起的比鸡都早，然后去后院抓一把柴火，给自己的锅添把火，溜两个谷子面大饼子，再炒点咸菜，吃完之后提着一瓶二锅头背着一包树子就去了后山，走之前还会把院子里的尘土扫干净，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就会去儿子的房间给儿子做一顿饭，饭菜的形式很简单，大米粥，大饼，咸菜，还有昨晚的剩菜，有时候会亲自下厨炒两道小菜，自己的年纪大了，吃东西口味不能太重，但是他并没有按照自己的习性来，而是根据符合年轻人口味来做。有时候儿子们醒了，一来到厨房也会吓一跳，来到院子里发现院子里干干净净，就连仓房里的柴火也被拿出来晾晒了，早上也就不需要自己忙里忙外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村里人对他们一家也充满了羡慕，毕竟在几十户拥有六十岁老人的家里还没有哪一个像舒伟这么一个懂事儿不闹腾的老人。

　　舒伟来到了后山的坟地，坐了一会，看着附近的秃地，翻看包里的树子，走到一处自己看好的地方，抡起了镐头就刨了起来，然后把树子扔进坑里，刚开始干的还很起劲，可没一会儿功夫就有些累了，毕竟自己上了年岁，再怎么有激情也不如小伙子了，可舒伟的拧劲又起来了，边干边说道：老爹你腿都瘸了还背着麻袋上山，我可不能比你差劲，你看着吧，这里现在光秃秃的，早晚有一天会变成咱们以前的样子，青山还会回来绿水也会流淌。

　　清晨的美丽是让人心动的，可是舒伟并没有欣赏这种情景，他觉得现在的情景不是美丽的，哪怕太阳的余晖包裹住了他的全身，哪怕天边的朝阳盘旋在自己的头顶。他认为，让如此美丽的太阳从光秃秃的黄土上升起来，实在少了一分雅致，他要让太阳从绿葱葱的森林里钻出来，曾现在众人眼前，树叶映衬在朝阳之下，家雀从天边飞来，飞过树叶，穿过森林，再钻出来，那情形，才叫活力，才叫自然。而现在，哪怕太阳再红润，哪怕云朵再美丽，吹过的风再使人舒适，可还是缺少了什么。

　　几天下去，舒伟已经在坟地周围种上四十几颗橡树了，他体力没以前好了，做了好多年的办公室，出门坐车双腿没有机会活动，突然这么一折腾也不好了，老了老了，越老越回旋，这是真的，可他偏偏不认这个命。

　　也就一个礼拜的时间，老婆子李华和大儿子舒强就来接父亲回家了，这并不是舒伟要求自己回的，而是李华觉得老爷子应该累了，厌倦了，想开了，主动让大儿子开车去接他，大儿子也觉得时机够了，但害怕老头子死犟的驴脾气不回来，准备了第二套方案，决定智取，买了二斤猪头肉、一只烧鸡、一斤炒花生米、还有一些蔬菜、两瓶酒，连夜驾车回村，打算找借口吃饭喝酒然后灌醉老头抬车上拉回家。

　　可到了家里，老爷子不在，就剩下舒胜和媳妇在厨房忙活，一打听，得，舒伟大清早四点就去山上了，这个点除了鸡和狗，谁家醒了？舒强一拍脑袋，恨得牙痒痒，说道：这老爷子，越老越精神，半个月了，还这么勤快，他每天都这么早起来？

　　舒胜点了点头，说道：老爸的生活很规律，不吵不闹也不坐在门口卖呆，更不去小卖店看牌，有一次三点就起来了，但五点才出发，也不知道干什么，当时我起夜，就听见他叨咕着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走了两步就累了，你比我强，腿瘸了还能翻山越岭，应该想爷爷了。他醒来后自己做饭，不用我们操心，有时候还会帮我们把饭做好，然后自己提着搞头铁锹背着干粮和树子就去了，这几天基本去后山坟地。

　　舒强生气了，说道：你怎么不拦着他点？坟地离咱家五公里呢？要翻两个山头，他这么大岁数你也不看着点，出事了怎么办？

　　舒胜有些委屈了，站在一旁不说话，二女儿舒丽拦住还要指责舒胜的舒强说道：好了好了，别吵了，我问你，爸养成什么生活习惯了吗？还有他有没有说什么？是什么意思？

　　舒胜说道：看爸的意思是铁了心了，我觉得他想我爷了，每天都在念叨爷爷，还有什么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跟着他去过几次，我躲在后面看着他，种几个种子歇一会，中午去爷爷的坟前吃饭，每天带一瓶酒，往坟前洒一点说爸我敬你，然后往土地上洒点说大山我也敬你，最后才自己喝，一边吃饭一边自言自语，吃饭晚躺一会继续干活，每天如此。

　　李华有些埋怨了，说道：你爸是魔怔了，以前明明有机会去机关单位工作，结果去了林业局，风吹日晒的，十年了才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然后从主任到科长，从科长到处长，从处长到副局长，一路下来成天想着怎么种树造林，老了老了，就消停两年呗，不得，又开始了。以前手底下有两个人还好，现在呢，就一身骨头棒子，能种几颗啊，每天在坟前说话，你种几颗树老爹能看见咋的？

　　李华觉得说过头了，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公公，又小声说道：老了老了，不务正业，对一个死人的承诺这么在意。

　　孩子们也不爱听了，纷纷责怪，李华也不说了，女儿可是尤为偏袒舒伟恨自己这个老妈，因为当年怀舒丽的时候顺产，非常的顺利，就跟现在走在大马路上生下一个孩子似的那样顺利，可娘家人并不待见这个女孩，因为孩子刚生下来自己的父亲死了，就有人觉得舒丽是个克，建议摔死淹死扔了，当时不在理智中的计划也要扔了这个孩子，可被舒伟保了下来，而自己在舒丽长大以后也并没有待见过她，加上娘家人在背后你一言我一语，李华将父亲的死落在了女儿的身上。

　　由于知道老婆子和儿女们来的消息，舒伟提前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两根红肠，算是下酒菜，李华并不待见她，因为生气吧，特别是浑身泥的样子，太脏了，但毕竟是自己的老头子，走了上去责备道：这么大年岁了，以前挺干净的，现在咋埋汰上了？

　　舒伟怼了回去：啥叫埋汰？我身上是家乡的土，我爹的坟前土，干净的很，你嫌弃，你嫌弃别靠过来啊！

　　李华还要再说，被舒强拦下，说道：爸，最近怎么样啊？累不累……？

　　舒伟知道他想干什么，把镐头一扔说道：不累，好的很，老了，需要锻炼，回家了，亲吻土地，累了，在你爷坟前躺会。

　　李华又说到：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又硬朗了？地上多凉啊！不把你的腰凉坏？还有蛇虫，不凉死你，蛇虫也咬死你。

　　舒伟一跺脚，胡子一蹦一蹦的，说道：它敢？我往我爹坟前一躺，我自在，我放心，地再凉，也是暖的，有虫子咬我，我爹的魂护着我。

　　李华也听出来了，舒强也明白了，舒伟是想爹了，半截身子土里的人了，竟然像离开家太久的孩子一样想爸爸，如果不是舒伟脑子灵巧的很，恐怕李华认为他老年痴呆只记得爹不记得家了。

　　舒丽不想让二老再吵闹，就摆凳子端盘子，上菜，那是啥菜？猪头肉酱肘子花生米、孜然羊肉大盘鸡台湾红肠、小葱拌豆腐干瘪豆角酸菜炖粉条，这在别人家可是两三月吃不上一回的。

　　舒伟洗洗手，换了一件衣服，坐在舒丽旁边，见盘子里有一个大肥鸡腿，拿起筷子就夹了过去，李华一愣，这半个月没见筷子上的功夫增加了不少，这两年不是说养生不吃太多肉吗？这一上桌就奔着好东西来了。

　　舒伟将鸡腿夹到了自己的盘子里，吹了吹，不烫了，然后夹到了舒丽的盘子里说：闺女，来，吃，不烫了！

　　李华一撇，难怪奔肉使劲，合着是给闺女的，眼睛又一翻：你闺女减肥！

　　“唉，减什么肥吗？不用减，来吃！”

　　舒丽笑着看着舒伟：“谢谢爸！”然后当着舒伟的面把鸡腿吃的一干二净，舒伟看着笑说：这不吃的好好的？减什么肥吗减肥？你看看，爸不在的这几天都瘦了，来来来，想吃啥跟爸说，爸胳膊长，够得着，哦对了，志峰呢？

　　韩志峰是舒丽的丈夫，也是一个穷酸书生，搞艺术的，做他这一行，作品好的话门庭若市，作品不好死气沉沉，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舒丽一家的生活一直比较艰辛，但与艺术相伴，二人也幸福。

　　“志峰回老家了，下个月回来！”

　　“行，好好的嗷，缺钱了跟爸说。”

　　李华坐不住了，说道：咋的，树种的不过瘾了，想养你女儿一辈子？你能养多久？

　　舒伟一生气：一辈子。

　　饭桌上，舒强给舒伟灌酒，压制着李华的怒火，可二斤下肚了，舒伟啥事没有，该吃吃该喝喝，一点醉意都没有，到最后，李华和舒胜都上阵了，舒伟才有点上头，可三人已经倒了，迷糊的舒强才想到，舒伟一天一瓶酒酒量能不涨吗？而自己呢，酒量不高，老妈也不怎么喝，舒胜是二两倒，舒丽是完全倾向于舒伟。

　　舒伟被舒丽托到了房间里，喂了两杯茶就听他喃喃的说道：你妈想把我灌醉把我弄走，我不走，我机灵着呢，我老了，脑子没老，丽啊，你知道我为啥一定要回来种树吗？我消停点不好吗？

　　舒丽说道：我知道，是为了我爷！

　　舒伟笑了笑：是，也是为了家乡，树越来越少了，环境越来越差了，以前的山变了，变得太大了，你爷种了四十年，种一颗少一片，山也塌了，你爷那时候每天都说，山呢？水呢？没了？我为啥不去机关去林业局，就是为了以自己的能耐拯救这片大山，为啥我从小跟你们说做啥都不能破坏咱生存的大山大树大河？

　　舒丽坐在炕头上说道：爸，我支持你，哪怕所有人都不支持你，我帮你，明天起我帮你种树，我力气小，给你浇水，背种子。

　　舒伟“嗯”了一声，又摇头：不行，你有工作，画卖的不好也得画啊，这不是梦想吗？爸的梦想就是种下这片林子然后去下面跟你爷喝点，然后跟他说我不比他当年差。

　　说着说着，也就睡了，睡得沉沉的，舒丽给舒伟盖上了被子，回到了厨房，收拾好残局，独子坐在门口的青石上思考，然后看着后山坟地的方向，最终，从自己的二手车里拿出了画笔进行绘画，而画的，就是床榻上的父亲舒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