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梦百年（中）

“离娘子！离娘子！不好啦出事啦！”屋外敲门声震天。离衣的心一下子空了，急忙跑出门，看见了她昏迷的夫君。

泪一顺滑下简直像准备好了一样，但她的表情很镇定，如果忽略她的颤音“他……他是怎么了。”

人来来往往声色嘈杂，离衣就挂着泪痕空洞的听完了邻家忽远忽近的说明。“听说你家那口子撞邪了呀！手里银子自己跑，他还就跟着那钱跑停不下来！…………”剩下的离衣没听清。恍惚一会猛地想起“不对！张婶，他哪来的银子！你一定是听错了！”仿佛抱着希望，离衣的手紧紧抓着张婶的衣服，眼睛一会看向一脸怜悯的张婶一会看向连连摇头的大夫。大夫摇摇头“这档子事，他哪里都没问题，醒不过来，怕是…真的撞邪了。”

听到早有准备的答案，离衣还是晃了一晃。“那银子有问题！他哪里来的？银子那？”捋了一会思绪离衣准确的找到中心。“听说是……是……唉，你也知道守林子的总能碰上给……的是吧”李婶压低了声音。李婶的儿子也是守林子的，他儿子就有不少这样的来头，家里也还宽裕。

离衣默了一下，“我知道了。你们走吧”，用力把小卒拖回屋去。留下一院面面相觑的人，张婶看着离衣的背影唏嘘“离娘子这孩子不是受不了刺激了吧”，大夫看这情景医药费也不要就悄悄走了。说来行医碰上撞邪还是个晦气活，一般大家都只求不粘霉头。

晚上小屋里烛火摇曳，离衣迎着烛光看着小卒“夫君啊，你这不是撞邪，是造孽了呀！我早说过大家都不容易，咱虽不能让他们偷猎也别私收黑钱，你就是不听！”“我只求这次你醒了，别再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你总说我那套没用，道义值几个钱又不能填饱肚子，人在做天在看那！……这怕不是佛祖来告诫你了！”说着说着妇人就哭弯了腰。哭够了，“我也不求你对我多好了，你平安就行了。”离衣从衣领里掏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眼神坚定。

会跑的银子、神奇的老道，还有那句“令君终会用到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是佛祖又给他一次机会，只要她心诚，他就平安！

“不行啊离娘子，我家真的有事。我…”“牛叔，我跑了很多家，我知道你们都忌讳这个算我求您了，行吗？”“唉呀孩子看你这话说的，咱都这么熟了叔还能骗你吗，叔是真的有事！啊！改天！改天吧！”门迅速关上了。离衣眼神又黯淡了一分。抬手抚上胸口，那里有一张非常重的纸，压的喘不过气来。

一家又一家，一次又一次失望。天色渐渐阴沉渐晚，离娘子的心也接近绝望。踉跄往家赶，一个不留神崴在了地上。“啊~~！”终于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各家都亮起了暖色的灯火。离衣抹去脸上的眼泪低头继续往家走。

“咳咳”身后响起一声咳嗽，苍老又虚弱。笃、笃、笃，背后一声声木头敲击地面的音色在夜色里清晰可闻。离衣僵硬回头，看见了一个满脸褶皱、躬身陀腰的瞎老婆子。“……李婆婆？”

“孩子”瞎老太虚弱的说话很吃力，顿了一会才又说道“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老太婆我受了大家不少照顾才能活到今天，你又是素来有个善心的”瞎老太上前几步握住离衣的手“老太婆我也活够久了，什么邪不邪祟的冲我来就好，你们这些孩子路还长！”“婆婆”离衣所有的坚强都成了哽咽，两人相互扶持着远去。

“求您了”“也算积德”“就一天时间，叔”“我老太婆顶着，邪祟怎么也要找体弱多病的来！”“大伯！”两个人忙活了将近半个月，提着凑钱买的鸡蛋一家家求。两个人，总归多一份希望。温软的刀子是接了不少，但半个月过去了也就是今天，篮子里最后的鸡蛋也送了出去，乡亲们都同意了，值！

最后只剩德高望重之人。

“郑爷！您就行行好！松口吧！”离衣的头已经磕的连上趟了面前的老人还是有些犹豫。“离娘子，我实在是害怕呀！救了他是不是害了别人。”“不不，我保证他醒来就不一样了，他是以前做了很多错事，不会了、不会了！”离衣的泪早已不再流，这几天她才明白这是多么无用的东西，现在她虽然是在恳求眼里却是真真的坚定，好像小卒已经真的改过自新了一样。

邻里有人被这种眼神打动了，离娘子本身平日里就和善助人。大家又是相邻，哪能真的不管不顾。

“郑爷，帮帮她吧！就算为了离娘子，我们信那小儿一次！”有人打头，附和声随之而来“是啊是啊！虽然他总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看不起人还祸害别人，但没了他离娘子怎么过呀！”“离娘子作保，我们且帮他，就算他没改，那……就当是帮离娘子个忙，我们忍他一次！”……一片呼声中，郑姓老人神色放平点了头。

道馆前，乡亲们聚集在那里看着那张纸前由郑老上的香又一次燃尽，那张纸依旧没有变化。人群开始骚动“离娘子啊，别再试了，也许真的是个巧合。那是骗子，仙人哪能说遇上就遇上呢！咱放弃吧，啊~”“孩子别急，村里人都不会多说什么，嫁给他委屈你了，再嫁也行。现在正……正好，咱换个人！”众人七嘴八舌嗡嗡洋洋。都表达了对离衣的同情和善意。

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一开始就不信什么神仙药方，神仙要是这么闲随随便便就遇上了还要吓人呢。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在顶着避讳，在陪离衣演一场戏，让她明白，这人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日子还要继续啊！这一出戏，只有演了，才能让人真正明白了、绝望了、清醒了。离衣，认清现实吧！

这种揣怀着巨大希望又失望的感觉，让绝望像灭顶一般淹没了离衣。这种绝望，倒是他夫妻二人尝了个一般通透。她张大了嘴想呼喊些什么，但又不知胸中这口郁气能化成什么话，于是就这么对着天张了回嘴后头又重重低下了，好像一辈子再也抬不起来。

她听不见声音，看不见颜色，甚至感觉不到呼吸。也是，神仙那么忙，怎么会有空管这么小人物的罪孽和生离死别。他就是再也醒不………醒的过来！………怎么醒的过来，造孽啊！离衣个感觉这一辈子的勇气和力气都在这短短几天耗尽了。如果这是什么疑难杂症，他又醒不过来，以后该怎么照顾他？

小卒连饭都吃不下，短短半月就消瘦的见骨却不衰弱，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这…也许已经并不能算活着了。

离衣身子彻底俯在了地上，缓缓闭上了眼。“所以你不打算再救他？”谁？离衣猛地起身，吓了周围人一大跳。环顾四周，没人脸上的表情不同。“谁在说话？！谁？？？”离衣接近歇斯底里。周围一下安静了，张婶悄悄用胳膊肘顶了下李婶“离娘子莫不是受不了刺激疯了啊？”“谁？？？！！”离衣还在发声，一个人在人群中手脚乱舞状似癫狂。

很久很久，真的过了很久，久到离衣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那么一句话。“所以你不打算再救他？”，清晰无比的再一次传入耳中，声音低沉沉稳，毫无情绪起伏。但确确实实存在！离衣停下又等了好久，声音却再也未来。她一把抄起那张纸又重新上了香，虔诚迅速又无声的跪了下来，“愿夫君平安！”心中每想一下便磕三个头，一刻也不停顿。

乡亲们只看到离衣突然疯疯癫癫又一下子安静不动再然后就疯狂上香磕头，都暗暗摇头：离娘子这辈子…算是到头了！可怜孩子，多好的一个人呐。

老一辈人都知道，这是魔怔了，谁叫也没有用的，背着手感叹着离开了。张婶李婶陪了一会也回家做饭了，谁家也都是要过活的。人们尽力陪着她，那人们也还是渐渐消失。从一开始的一群人，变成一小撮，再变成三三两两，到最后离衣身边只剩了瞎了眼的婆婆，四柱香已经过去了…

第五柱香快烧完的时候，离衣的头已经磕的有点糊涂了、额前的血顺着脸颊流到地上，一滴一滴已经聚了一小滩。紫烟一瞬升起，婷婷袅袅像世间最美的图画。“离娘子，吃……”张婶带着晚饭来看她，一抬头登时目瞪口呆“……饭了”

方子亮了起来，化为烟尘随风而散。离衣一下后撤起身回跑，腿麻的歪歪扭扭撞翻张婶的饭无所谓、眼前一片漆黑无所谓、摔倒了好多次刮花了仅有的好衣服无所谓、脸被树枝划破了无所谓，家就在眼前心像跳出来一样，只要……只要………！一下撞开门，小卒揉着头从屋里走出来“…我怎的感觉这般难受…？”“啊啊啊！！”离衣顺着扶着的门框滑下大哭了起来。

那样伤心、那样开心。

一下子大家之间传开了，城门有个小卒娶了个贤惠媳妇，那小娘子感动上苍治好他夫君的疑难杂症，让他一下子从濒死变成了生龙活虎的汉子。那小子平时对媳妇并不好，大家都道他前世修了上天的福分！嫉妒的不得了。

那小卒，虽未立刻变成好人，但对离衣好了不少。这不张婶就看着离娘子的胭脂感慨“真好看！也不负你那些个努力了，你真敢！”离衣羞涩的笑了“还是要多谢………谢………谢？”“怎么了？谢谁？”张婶好奇。离衣皱起了头，她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从头到晚陪着她、一家家找人、安慰她鼓励她、给了她勇气，一个婆婆………是谁？

张婶听完咋舌道“哪有你说的这么个人？咱村什么时候有个瞎老太了？”离衣还想反驳，刚想张口脑子里本来还算清晰的影响一下子模糊了。上一瞬还觉得真实的形象，现在离衣也不能确定了，这真的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她的一个臆想？离衣晃了晃脑子“没什么，也许我记错了吧！”

“咣当”一声随之是瓷碗坠地的声音，两个女人回头看。小卒刚到手的面条碎了一地，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呆滞状态。不知为何，当他的夫人____也就是离衣，说到老太婆时，他脑子里却闪过一个额发高盘、玉扣束发的少年侠客。然后小卒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嗯？……”小卒费力睁开眼，一张俊美洒脱的脸映入眼帘“这位小哥，你还好吧？”侠客笑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您可是得小心啊！没踹着我把自子摔了这不值当的。”小卒脑子没反应过来，就这么任由侠客将他拉起送走。

走出好远小卒才反应过来，手里是不是应该有点东西。不对，为什么要有东西呢。小卒一股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握紧手里的抢“呸”的吐了口痰“妈的，真晦气。”回家去了。

侠客折尘此时坐在一家路边的棚子里喝着酒，就着牛肉将感慨咽回了肚里。

这世间本来就有自己的规则，如同他维护的只是各界平衡的繁荣，各界内的生老病死喜乐烦忧，甚至朝代更迭、个人存亡，都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情。那梦，是真是假又何妨，算是他的一份礼物吧。

唉！连脸也不能被人记着，没意思。他这幕后工作也是蛮无聊的。最后一口酒闷下“结账！”

这一声结账响起，勾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呦！客官，我看你好生面熟。要不来点我们点斋的馒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朝着他晃动手中的点心盒“我们点斋的馒头可是能当成吃嘴的美味！”

折尘看着她的动作一时说不出话来，更因为她的下一句话左手缓缓的抚上了额头……“我们还是将近百年老字号了！对了，顺带说一下：我叫碧溪！”

呵……馒头铺做成百年点心坊了么，折尘猛地想起那个乞丐。再抬头看向这位仍叫碧溪的少女，显然不是同一张脸。行吧，厉害了，碧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