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是夜，新世界闪烁的霓虹灯光将沉静的黑夜照亮，似乎遥望着那闪烁的灯火，便能听到里面动人的歌舞之声。而与这歌舞升平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是两个快步而行的人。陈沅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脚步虽然行的极快，却已然带着几分趔趄。她右手紧紧地按着左肩，垂下的左手仍旧紧紧地攥着一个皮包。在她身边的男人年纪显得比她小些，青年展臂扶着身形摇晃的陈沅，担忧的开口问道：

“姐姐觉得怎么样？还能坚持吗？”“没事，贯穿伤，不要紧的。”陈沅紧紧地咬了咬牙，微微挺直了身子，深深地沉了口气，压制住了口腔之中翻腾而起的血腥气息。她现在皮包里装着的文件，对于党的下一步计划至关重要，远远要比她个人的性命重要的多。她与小四将这份文件窃取之后，却惊动了隐藏在周围的反动派特务，慌乱之中，才中了一枪。细想着身后穷追不舍的敌人，陈沅深吸了口气，看着这歌舞升平的新世界，开口说道：

“咱们进去。”“好。”小四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质疑陈沅的判断。面对着这个对敌斗争远远比他丰富很多的陈沅，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决定。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他急忙扶着她自新世界走去。

里面仍旧是如同陈沅记忆之中的华丽富贵，台上的歌女正在唱着时下最为流行的歌曲，舞池之内，无数对男女拥在一处，随着歌声扭动着身子。陈沅的目光迅速扫过新世界，一楼空旷，虽然人多，却根本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若是一会儿那一群特务冲进来，恐怕是真的避无可避。她现在身上带着伤，就算是硬拼，怕也不是办法，还白白连累了在此处享乐的他人。

“上楼。”陈沅如是想着，飞速的做出了决定。她记得，新世界的二楼还有几个包厢，若是运气够好，或许还能躲得过去。“好。”小四闻言，忙转过身去，搀着陈沅一起向楼上走去。陈沅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包厢门，右手慢慢松开了掩住的伤口，将手摸向了藏在口袋中的手枪。她以眼神示意小四将包厢门推开，自己则率先冲了进去，手中的枪同时举起，直直的面向坐在沙发上的那名长衫男子。

“别动！”陈沅沉声一喝，一旁的小四亦立刻闪身进来，将包厢的大门合上。陈沅这才有空细细看那坐在沙发之上的男人，可也正是这一眼，她却不由得呆住了。

那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高俊、挺拔，灰白色的头发，酒红色的长衫，他手中正端着一杯红酒，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落在她的身上，同样带着几分惊讶。两人的目光就这么突然的对上，没有一点准备，没有一点预兆。

张万霖看着突然出现在包厢内的陈沅，心头不禁大动，那拿着红酒杯的手骤然收紧。她一头乌羽似的长发高高盘起，黑色的皮衣裹在她单薄的身上，带着几分成熟与干练的美感。她手中握着枪，枪口正直直的指向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似有错愕，似有意外，却再不似当年那般惊惶而羞涩。

“干什么的？”守在屋内的几名永鑫弟子立刻拔出了手中的刀枪，直直的对着陈沅与小四，为首的那人沉声一喝，充满了戒备。可他话音尚未落下，张万霖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迅速自沙发上站起了身，沉声喝道：“都放下！”他徐***走近，走近那个他魂牵梦萦了多年的女子，脚步虽然很慢，却没有了一点犹豫，哪怕她手中还拿着枪，哪怕那枪口……还仍旧指向自己。

屋内的永鑫弟子听到张万霖的命令，都是一惊，却也不得不依循着他的话，将手中的武器收了回来。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陈沅的脸上，一时间却也没人认出来……眼前的这个干练成熟的女子，原是上海经济司司长陈煜的独生女儿，那个上海滩最单纯的姑娘，陈沅。

“唔……”陈沅只觉得肩上的伤口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胸口翻涌的血腥气几乎再难抑制。她手中的枪猛然落了地，脚步却是一软，身子已然不自觉的向前倾倒。“姐姐！”站在一旁的小四显然是被惊到了，他并没有想到屋内会是这样的情况，更对于现在的处境带着几分担忧。眼见陈沅倒下，他心中更是大惊，下意识的伸手要去扶，一双手却已经先他一步，将陈沅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圈在了怀里。

张万霖那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揽住了陈沅的腰，她的前额顺势倚在了他的肩上，如此近的距离，他很自然的察觉到了她身上的血腥气。张万霖的眉心不禁蹙紧，落在她腰际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连忙转过身去，扶着她向沙发走去，一面微微沉下声，开口问她道：“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让他们……让他们都出去。”陈沅紧紧咬住了下唇，苍白的唇上瞬间就见了血。她深深沉了口气，右手仍旧紧紧握成了拳，竭力克制着因为失血而带来的一阵阵眩晕。张万霖看着她那苍白的脸颊，已然没时间深想，忙顺着她的话开口道：“都出去。”

“大帅，这……”一名永鑫弟子显然带着几分不安。他看了看地上的枪，又看了看陈沅与小四，实在没办法放下心来。可还没等他说完，张万霖已然扬声开口，目中带着几分愠色：“都听不懂吗？通通给老子出去！”“是。是。”那名永鑫弟子被他这么一喊，显然先是一愣，随即急忙唯唯诺诺的点了下头，带着屋内所有的保镖守在了包厢之外。

“沅……沅沅……我先送侬去医院吧。”张万霖转过头去，看着陈沅那布满冷汗的前额，眉心骤然蹙起，目光中的愠色早已被担忧和关切所替代。她深深沉了口气，用力的摇了摇头，推开了他的搀扶，将身子站直了些：“这是枪伤，去医院才是自投罗网。”她冷冷的勾了勾唇角，目光中带着几分轻蔑，因为透过那歌舞之声，她似已能隐隐约约的听到方才的那群特务阔步而来的声响。

“姐姐，现在怎么办啊？”小四似乎也有了察觉，他急忙上前一步，看着面色如雪的陈沅，目光中满是急切和担忧。陈沅深深沉了口气，看着小四手中的皮包，又看了看包厢之内那半开的窗户，立刻开口说道：“你现在，马上就走，从这儿走。”陈沅说着，快步走到窗户之前，将那半开的窗户完全推开，她用力的扯过站在一旁的小四，开口说道，“别跟我说那些废话，你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

“姐姐！”小四看着陈沅，显然对于这样的安排，他并不能够接受。可陈沅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又让他不得不顺从。纠结之下，他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张万霖，他当然知道这个颇带着几分压迫感的男人究竟是谁，对于他和陈沅的过往，他也有所耳闻。

虽然这并不明智，可小四仍旧将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希望这个曾经叱咤上海滩的男人，能够给予他们帮助。

“侬想干什么？”张万霖一把拉住了陈沅的手腕，面对着她如此这般旁若无人的行为，他心中不禁带着几分愠怒。可他并没有想到的是，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早就已经没了同他相抗衡的能力。不过是这么一拽，陈沅的整个身子已然向后倒在了他怀中。他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接住了她的身子，目光中似带着几分愧疚。陈沅眉心轻动，本能的便要推开他：“放手。”

然而，她话音方才落下，包厢的门却忽然被人暴力推开。陈沅的脸色大变，下意识的便要去拔藏在袖中的匕首。可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她的手便被张万霖紧紧地握住。他手臂微微用力，迅速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低头噙住了她那柔软的双唇。他口腔中尚残留有红酒的香醇之气，与陈沅喉间那血的腥甜气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张……张大帅。”那冲进来的特务显然是愣了一下，脚步不禁顿在了门口。张万霖猛地直起了身子，松开了陈沅，转过头去的时候，目光中满是烦闷与愠怒。“大帅，他们非……非要冲进来，我们……我们拦不住。”站在特务身旁的一名永鑫弟子急忙低下头去，语气中带着几分愧疚，几分抱怨。张万霖的脸色骤然一沉，他冷下声音，扬眉问那为首的特务道：“你们想干什么？不知道这新世界是谁做主吗？”

“大帅，小的们是在搜捕窃贼，并非……并非想要打扰大帅。只是这窃贼手段十分残忍，一连击伤了我数位兄弟，为了您的安全，能否让小的们进去……”“荒唐！”张万霖忽然拿起了放置在桌上的红酒杯，用力的掷向了站在门前的那位特务。酒杯在他面前不远处脆裂，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侬的意思，是我张万霖，掩护窃贼吗？”

“大帅，小的不敢……不敢。”那特务显然是听说过张万霖的脾气秉性，到底也没有要真的得罪他的意思。而今见他发怒，急忙弯腰赔笑道，“是小的失言了，小的这就走，这就走。”“滚！”张万霖说完，便重重合上了包厢的大门，只留下了那特务站在门外哭笑不得，他自然是没有冲进去的勇气，又白白碰了这么一鼻子灰，只得带领着众人撤出了包厢附近，在其他的地方再次搜查。

“告诉我，你们要去什么地方？”张万霖见人已散去，匆忙转回过身来，看着仍旧站在窗前的陈沅。他眉心蹙起，看着那多年不见的小姑娘，心中只觉五味杂陈。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小姑娘，会变成如今这样，杀伐决断，刚毅果决。“霞飞路。”陈沅思忖了片刻，终究是深深地沉了口气，将任务的最终地点告诉了张万霖。她知道，没有比借助他的力量更好的方式。

“姐姐，这……”小四闻言，不禁愣了一下，他并没有想到，陈沅会如此直白的将今天晚上任务的最终地点告诉张万霖，故而目光之中不禁带着几分诧异。张万霖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开口说道：“跟我走，我保证，没有人有胆子拦我的车。”陈沅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心中只觉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再次在那早已经百炼成钢的心口漾开。

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和他重逢，更没有想到，她会把事关党内今后重大决策的文件传送的最终地点，说给这样一个更像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大资本家。她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那在死亡的瞬间都不曾脱手的枪，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落在了地上，那似乎早已经忘记什么叫做泪水的眼睛，竟然带着几分微微的酸涩。

她就这样被他紧紧地揽着，坐上了那辆只属于他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