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陈沅微微笑了笑，看向张万霖的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愠色，几分决绝。一阵清风拂过，将她的长发扬起，也将她那透着几分寒意的声音，传入了张万霖的耳中，“张万霖，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一次次的原谅你？因为我爱你吗？还是因为我们……”陈沅的语气忽然一顿，一阵强烈的眩晕之感，再次慢慢的传来。她的脸色似比方才还要苍白几分，那微微带着血丝的眼眸却显得愈发刺目而清明：

“放手吧。”陈沅缓缓的垂下了头，将目光落在了他那宽大的掌心之上。那掌心的温度似乎还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温暖。她终于忍不住那早已蓄势待发的泪水，在泛红的眼眶之内，缓缓地溢出，“你不缺我一个，不是吗？”她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站立的如月身上，因为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她……看不清那女子脸上的表情。

“沅沅……”张万霖看着少女那兀自落泪的模样，心口更恍若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传来一阵阵隐隐的怜惜。他慢慢的抬起手，想要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却被她那充满抗拒的眼神所阻拦。他有些无力的叫着她的名字，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哪里还有辩解的余地。他确实因为昨天突然遇到的这样一位佳人，一时忘记了两人的约定；他也确实想过，要纳如月为四姨太；可……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来向他告别。

陈沅看着面前的男人，看着那个曾经带给她无限爱情憧憬的男人，心中不觉传来一阵酸楚。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量，她用力地甩开了张万霖的禁锢，在他还没有再次开口之前，一路狂奔出了张公馆。因为……她已经不敢在让自己停留在这里，她生怕下一刻，他若是再做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解释，她……就真的接受了。

内心那一瞬间的动摇，已经足以让陈沅的整个人溃不成军。泪水在她的脸颊上肆意的流淌着，耳畔传来的，竟然只剩下了一阵阵的风声。她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跑着，直到觉得自己的全身都恍若没有一点力气的时候，才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跌坐在了路旁的石阶之上。

泪水早已经干涸在了脸颊之上，只留下了一道道清晰可见的泪痕。那句盘桓在心底的‘为什么’，终究还是没能被她问出口。

张万霖看着陈沅那恍若落荒而逃一般的背影，想要迈步去追，可脚步却忽然顿在了原地。这样的下意识让他自己都不由得有些意外。他慢慢的转回头去，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刘湘和如月。刘湘看了看手中的玉扳指，似乎还在等带着张万霖的示下。而如月呢，仍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上前，也没有要开口询问的意思。张万霖看着佳人曼妙，此时也不觉有些意兴阑珊，脑海之中少女的面庞挥之不去，那双似乎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决绝的眼眸，不断地涌现在他的脑海。

张万霖用力的闭了闭眼，似乎已经不想再去深究这个突然出现的意外。事情已经闹到了这般田地，依照陈沅的性格，恐怕没办法和上次严华工会的事情那般，三言两语的就将这小丫头糊弄过去。至于这件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他与陈煜的关系，张万霖此刻已然没了细想的功夫。他只觉得心口一片烦闷，于是，兀自快步上前，伸手揽住了如月的肩，将女子的身子往他怀中一带，径自向前走去。

沈青山现在已然失势，就算得不到陈煜的支持，又有什么关系？他张万霖，本就不是屈从之人，况且……诚如她言，他……确实不缺她一个。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有无数不同的娇妻美妾，哪里就非得是她陈沅不可？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里，陈沅除了在图书馆、药铺，更多的时候，都在帮着于梦竹筹办婚礼上的事情。当然，她并没有将自己与张万霖的不愉快，同任何人讲起。于梦竹即将大婚，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场喜悦之中。就连父亲，都免不了同自己多感叹了几句。在这个时候……自己又何必，将这场不愉快的经历讲述出来，徒增大家的烦恼呢？

就这样，一连几日的忙碌下来，竟然已经到了订婚宴的时候。洪三与于梦竹的订婚宴仍然选在了新世界，富丽堂皇的舞台与络绎不绝的游人往来交错，将这本就日日歌舞升平的上海滩，更平添了几分繁华。陈沅与杜美慧当然是早早的来到了新世界，更谙熟于迎来送往的美慧负责接待前来的一众同学和宾客，而陈沅呢，则找到机会跑到了后台于梦竹的化妆间内。

今天的于梦竹，穿着一袭洁白的婚纱，美得就像一个自天上降落人间的天使。头纱轻轻笼罩着她的面颊，轻纱之后，是少女那明眸善睐，言笑晏晏。陈沅慢慢的走上前去，轻轻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将双手搭在了于梦竹的肩上：“过了今天，可就不能叫于小姐了。”陈沅一边打趣，一边玩笑似的看着于梦竹，扬声道，“我在这儿，先恭喜我们永鑫公司四当家、英租界华总探的夫人，新婚快乐。”她轻轻的为于梦竹拢了拢身后的头纱，开口笑道。

“也就是你，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能有闲工夫来打趣我。”于梦竹轻轻的拉住了陈沅的手，引着她在一旁的小凳之上坐了下来。她脸上已经沾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还不忘笑着回应陈沅道：“不过我们的陈大小姐也用不着羡慕我啊。陈伯伯的性格我是了解的，他既然没有明面上去反对你同那张万霖交往，想来心中必然是许可的。用不了多时，我说不定还要叫你一声二嫂呢。”于梦竹说着，不禁轻弯了眉眼，抬眸看向陈沅。

陈沅听到她的话，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僵硬，那个刻意被自己的忙碌所掩饰过去的名字，猝不及防的又闯入了她的耳膜。她猛然间觉得，胸口似乎又隐隐的痛处传来，就连呼吸，都似乎带着几分多余。于梦竹看着她的表情，先是一怔，心头不觉浮起几分异样的感觉。她急忙拉紧了陈沅的手，语音中已经没了玩笑之意，带着几分关切的问道：“沅沅，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怎么……”

“没什么。”陈沅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有些飞扬的神思收敛起来，向着于梦竹露出了一个安抚一般的微笑，“就是这两天，在药铺和婚礼这边两边跑，学校里还断不了有事情需要处理，可能有点累了。正好，你于大小姐的婚礼结束，也好让我有机会，好生休息两日。”她说着，笑容再次在面颊上展开，那明媚的笑颜中，已经全然不见方才的神伤与难过。于梦竹看着她那带着几分疲惫的脸色，也深知她所言不虚。她急忙一面赔笑着，一面说道：

“这几天辛苦我们陈大小姐啦。过几天我就请你和美慧去西司令，咱们好好吃一顿，也算是我犒劳你们两个，这段时间来替我忙前忙后，怎么样啊？”“你于大小姐的约，我焉敢不赴？只是怕到时候，你没有心思顾及我们两个才是。”陈沅说着，不觉弯起了眼眸，脸上的笑容似乎带着几分暧昧，几分玩笑。于梦竹的脸上已是一片绯红，却也不禁随着她轻声笑了起来。两人又笑闹了一阵，陈沅知晓已接近订婚仪式开始的时间，忙站起身来，同于梦竹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先出去了，静候我们的新娘……粉墨登场，艳压群芳啦。”于梦竹听到她的话，也随着陈沅一起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虽然仍旧带着几分喜悦与兴奋，却也隐隐透出几分担忧。她迅速扣住了陈沅的手腕，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颇带着几分紧张：“沅沅，我……”于梦竹只觉得，没有什么词汇可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而那微微发凉的掌心，此刻竟成为了她心中复杂情绪的最好传达者。她紧紧地扣住了陈沅的手，脸上的表情，也带着几分不安。

“没关系。”陈沅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同样对于嫁娶之事一片空白，看着面前似惊似喜的于梦竹，一时竟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安慰，只有缓步走上前去，轻轻的抱住了于梦竹的身子：“于伯伯和洪三都在下面等着你呢。我和美慧，还有很多叔叔伯伯们，都在见证着你们的幸福。有情人终成眷属，梦竹，你应该感到快乐。”陈沅的声音清浅而软糯，却似乎传来一种极强的感染力。于梦竹不觉重重点了点头，慢慢的抬起手来，回抱住了陈沅。片刻相拥之后，陈沅才走出了化妆间。行到门前，还不忘回过头来，向着于梦竹轻轻笑笑。对面的少女同样回给她一个清晰而明媚的笑脸，在纯白的婚纱之下，显得分为美丽。

陈沅自后台走到前方，很快便寻到了在人群中穿梭的杜美慧。她看到陈沅出来，不禁长长的松了口气，开口说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来了。方才陈伯伯还问我说你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这么多人都在这儿，你也真是……说走就走啊。”“哎呀你知道的，我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光是这人来人往和觥筹交错的客套之语，已经足够让我头痛的了。况且，今天的主角又不是你我，你就不能让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啊。还有啊，梦竹还一个人在后台呢，我当然要去陪陪她啦。她才是今天最重要的。所以……就辛苦你啦。”

陈沅说着，向着杜美慧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脸，随即从一旁路过的侍者手里接过两杯橙汁，将其中的一杯递给了杜美慧：“这一杯呢，先让我以果汁代酒，敬我们辛勤忙碌的杜小姐。”陈沅说着，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杜美慧手中的玻璃杯，一声脆响之后，少女微微仰首，在杯边轻轻抿了一口。杜美慧只被她这一连串的借口说的想笑，也只轻轻抿了一口，随即说道：

“也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就连堂堂永鑫公司的张大帅，都愿意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就凭借着你这口才，我就着实比不得。这杯啊，应该我敬你。”杜美慧说着，伸手要去碰陈沅的酒杯，却见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几分。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眸，此刻竟似乎带着几分僵硬似的，呆呆的看着前方不知道什么地方。杜美慧本就比于梦竹敏锐一些，急忙随手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伸手急急握住了陈沅的肩头，开口问她道：

“我前几天就觉得你不太对劲，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张万霖他是不是……”杜美慧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义愤，几分惊诧，握着陈沅双肩的手臂也不由得收紧了些许。陈沅被她攥的一阵生疼，不觉回过了神，再看好友那义愤填膺的眼眸，知道她恐怕是猜到了几分，却也知道今天的场合万万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也只得微微摇了摇头，搪塞道：“哎呀你瞎猜什么呢，我和他好着呢。我就是这两天……药铺和婚礼两面跑，有点累了。你别多想了，仪式应该马上就开始了吧。”

杜美慧显然并不太相信陈沅这有些心虚的借口，那双圆睁的眼眸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愤愤不平。而台上那珊珊而至的主持人很显然成为了陈沅的救兵。她急忙将目光转向了台上，对杜美慧说道：“梦竹应该马上就下来了。”陈沅说着，匆忙挣开了杜美慧的手，将身子转向了舞台的方向。杜美慧看着她那带着几分仓皇的眼眸，轻轻蹙了蹙眉：“沅沅，你……”可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台上主持人那激情洋溢的声音已然将她的声音完全盖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梦竹身着一袭洁白的婚纱，在两位小花童的陪伴之下，慢慢的自台阶上来到了众人的眼前。

所有人的目光当然都集中在了两人的身上，陈沅这才有了时间，粗粗扫过这会场中来往的宾客。见到并没有那熟悉的身影，陈沅忽然轻轻的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喜悦还是失落，她将眼眸垂了下去，看着那聚光灯在地板上所形成的一道道光影。他不来，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自己现在，还没有想好，究竟该怎样去面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