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上海的夜风总会透着那么一点凉意，轻轻的拍打在陈沅的脸上，将她那散下的长发扬起。她说不出此刻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情绪，生气？委屈？难过？她轻轻的抿了抿下唇，随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在这空旷的街头上，慢慢向家中走去。好在爹爹和张管家还没有自外地回来，没有人会追究她晚归的原因，可……

陈沅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收缩，似乎有些隐隐的痛楚传来，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翻腾的恶心。她不禁掩住了双唇，疾行了几步方才来到街角。“唔……”强烈的不适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那翻腾的恶心最终却不过是一阵干呕，终究也没吐出什么。陈沅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整个人的身子都仿佛脱了力一般，跌坐在了街角。

或许是因为那一阵干呕，此刻，她那一双杏眸里已然蓄满了泪水，深深的喘息却还没有完全平复。纵使有胭脂的装点，仍旧不免带着几分苍白与惨然。陈沅方才想将身子坐直，一个带着几分关切的声音却忽然传入了她的耳朵：“你没事儿吧？”那是一个清朗的男声，语音之中似乎颇带着几分熟悉。陈沅缓缓地抬起了手，将脸上的泪水悉数抹去，这才回过头去，轻轻摇了摇头。她并未抬头去看那男子，却也瞧见了他那一身黑衣短打。陈沅不禁愣了一下，而对面的人却似比她更惊讶几分：

“陈小姐？”刘湘看到陈沅，不觉大惊，他急忙躬身坐到了陈沅的身边，脸上带着几分担忧的看着她那苍白的脸，开口问道，“您怎么坐在这儿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要不我送您去医院看看吧？”“我没事。”陈沅轻轻的摇了摇头，深深沉了口气，方才将那胃里翻腾的恶心之感强自压下。她看着刘湘，向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万霖呢？”陈沅只当是张万霖派他来找她，心头不觉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与喜悦，哪知坐在对面的刘湘脸色却忽然僵了一下，看向陈沅的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情绪。陈沅被他那异样的表情看的有些不自然，心中却忽然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安的感觉。正待她要开口再问，他却赶忙扬起了一个略显得有些尴尬的笑容，出言安抚道：

“大帅最近在忙着公司的事情，难免……对小姐有些疏忽了。陈小姐您别……别多想。”刘湘说着，眼眸中愈发显得闪烁和不安。他带着几分局促的避开了陈沅那仍旧有些泛红的眼眶，唇角的笑容却更带了几分苦涩。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刘湘言语中的闪烁其词，却让陈沅心底那原本只是几分零零星星的预感一瞬间便成为了确定。她只觉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杜美慧之前同她说过的话，一股脑的涌入了她的脑海。

“我可听说啊，这个张大帅，实在是个万花丛中流连的人物。单说家里的姨太太已经有四房了，还不算那些在外面有过露水情缘的莺莺燕燕呢……”

“陈小姐。陈小姐？”刘湘看着陈沅那越发苍白的脸色，心头的不安更多了几分。她的身子在这夜色之中似乎显得煞是单薄，就宛如一朵随时可能被风吹折的娇花。他不禁缓缓地伸起了手，轻轻的护在了陈沅的身侧，却并没有将掌心落在她的肩上。他本就身份低贱，哪里配得上向陈沅这样世家出身的大小姐？可而今看着她如此这般憔悴神伤，刘湘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辛酸和无奈。

“我没事。”陈沅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慢慢地站起了身，刚想要向前走去，却忽然觉得脚下一软，眼前一黑，整个人的身子竟忍不住的向前倾倒。“陈小姐！”刘湘此刻却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尊卑，他急忙伸手扶住了陈沅的手臂，带着几分关切的开口道，“我还是送您去医院吧。”“不要。”陈沅看着他，眼眸中忽然就有了泪。她微微摇了摇头，倔强的像一个不肯吃药的孩子，“阿湘，你送我回家吧。我不想去医院里待着，我要回家。”

陈沅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颤抖，少女那软糯的宛如棉絮一般地声音，却让刘湘在没有办法拒绝。他轻轻点了点头，慢慢的松开了陈沅的手，随即，在她面前躬身蹲下：“陈小姐上来吧，我背您回家。”他说着，慢慢回过头来看着陈沅，末了，还像她扬起了一个微笑。夜光之中，他的笑容就好像是忽然绽开的向日葵，让本已是心灰意冷的陈沅，多了那么一点点的安慰。

陈沅一时愣在了原地，并没有上前。她眉心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来拒绝这位好心的弟子给予她的善意。可看着他那含着笑意的眼眸，陈沅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本就觉得全身一阵绵软，早已没了向前走的力量，最终，她也只是轻轻的扬了扬唇角，向着面前的人扬起了一个充满感激的微笑，随即，便轻轻将双臂环在他的颈间，任由着他将自己的身子背起。

刘湘并没有在说话，他害怕陈沅再次问起张万霖究竟去了哪里。他，不想看到这个笑容明媚的宛如桃花一般的少女，露出一点失落和痛苦的表情。就在今天下午，张万霖驱车前往与陈沅约定的西餐厅的路上，与一辆路过的黄包车相撞。车上被撞倒在地上的，是一个容貌美丽的姑娘。此刻，张万霖已然陪着她去了医院，再之后会去哪里，已然不是他作为一个小跟班该过问的事。

刘湘微微收紧了手臂，将背上的姑娘牢牢地护好，心中却更多了几分怜惜。她方才那苍白的脸色，就恍若一把利刃，刺在了他的心口。是啊，张万霖是什么样的人，刘湘又如何能不清楚？只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将这一切，将给这个满怀期待的少女来听。背上的姑娘似乎已然睡去，那清浅的呼吸声传入他的耳朵，让刘湘不得不把脚步放得更稳、更轻，生怕惊醒了少女的梦境。

希望她自明天醒来的时候，能把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一切，权当做是一场梦，能够继续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笑容灿烂的陈家大小姐……

翌日一早，当陈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闺阁的床上，看着那熟悉的天花板，却让她一时间竟带着几分懵懂。过了好半晌，她才想起来，昨日应当是刘湘送她回府的事实经过。

想到昨夜的事，陈沅的心中，不觉带了几分酸楚。她轻轻抿了抿有些干裂的下唇，眸中似乎又要有泪水落下。刘湘那闪烁其词的态度，已然成了最好的证明。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她……却也到底不是真的痴傻。陈沅只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已然把自己所有的一切，由身到心，完完全全的都托付给了这个男人，明明几日之前，她还信誓旦旦的说要跟爹爹提亲，他……

忽然，又是一阵强烈的恶心自胃里翻腾而来。她忍不住掩住双唇，弯腰轻轻干呕起来。过了好半晌，她才强自忍下了这不断涌起的干呕之意，慢慢的自床上走了下来。恍惚之间，胸口竟似传来一阵冰凉。陈沅微微愣了一下，待伸手去看时，原来……是那天在海边，他送给她的那枚翠玉扳指。

她缓缓地抬起手臂，将那扳指自颈间解下，轻轻的攥在了手中。触手升温的质感之下，陈沅似乎还能感受得到，那天夜里，他指尖的温度和略有些粗糙的掌心。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再次落目向那扳指的时候，心口只觉似堵着一团棉花一般，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委屈。“也罢，反正这个东西……也再没有什么用途了。早日归还了他，也算是……早日舍去一份牵挂吧。”

她如是想着，便径自站起了身，整理停当，随即便向门外走去。心头的那几分空荡之感伴随着她的脚步而逐渐加深，陈沅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中似乎仍旧带着几分迷茫。她一路从家中走到张公馆，守门的两名永鑫弟子此时已然认出了她，两人并没有阻拦，而是恭恭敬敬的向着陈沅行了一个礼，将她请入了张大帅的府中。

陈沅忽然觉得，似乎带着几分讽刺。原先想来的时候，纵使报出父亲的名字，仍旧不免被阻拦盘问。而今……或许再也不会来了，反倒是能一路畅通无阻了。

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她走近房屋之内，便与张万霖和一位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女子迎面碰上。张万霖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此处，脸上的笑容一时间竟带着几分僵硬。他慢慢的看向少女的面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素来宛如桃花一般明艳的脸颊，此刻竟似带着几分苍白与无力。

出于本能的，他竟然想要松开一旁的如月的手。

“张大帅。”陈沅轻轻的笑了笑，目光先落在了一旁那美艳的女子身上。她明眸善睐，身姿绰约，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也难怪，让流连在花丛中的张万霖，愿意为她倾倒。陈沅深深地沉了口气，慢慢地将目光转了回来，少女那清澈的眼眸之中，似乎颇带着几分倔强。她缓缓抬起了手臂，摊开掌心，那枚翠玉扳指，赫然呈现在张万霖眼前。

阳光之下，翠绿色的扳指反射起一层淡淡的光晕，恍若一层薄雾，将两人轻轻阻隔。陈沅深吸了口气，似想要落泪下来，却又觉得眼眸之中一阵干涩，竟未有泪滴落下。她轻笑一声，再次开口，声线温柔软糯，似与平常无异：“我今天来，只是想把这个东西还给张大帅。”她说着，目光轻轻扫过那枚翠玉扳指，继而微微扬了扬唇角，那清浅的笑容之中，似眷恋、似释然：

“陈沅与爹爹，还有码头上的一众工友，都很感念张大帅的相助之恩，此后若有机会，爹爹定会报偿。陈沅今日言尽于此，便不再搅扰您……与佳人相聚。告辞。”陈沅话音落下，见张万霖并没有上前去取那玉扳指的意思，径自将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刘湘。她上前一步，强自将扳指塞回到了刘湘的手中，随即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去，阔步向外走。

“沅沅！”张万霖看着她那有些消瘦的背影，一时间心头竟浮起几分心疼。他猛地松开了如月的手，不过快步走了两三步，就追上了少女的身影。他伸手紧紧地扯住她的手腕，强自将她的身形拖住。陈沅的眉心轻轻一蹙，慢慢回过头来，看向张万霖，一双平静的眼眸之下，竟看不出悲喜。

“张大帅还有什么事吗？”冰冷而客套的语气缓缓地传入张万霖的耳朵，再去看少女那平和的恍若陌路人一般的眼睛，张万霖忽然想到了，第一次在张府的大厅里看到她的时候，少女那巧笑倩兮、美目流盼的样子。他轻轻蹙了蹙眉，沉声问陈沅道：“侬就真的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