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太体面了，太热闹了。”忽然，一个温和谦逊的声音传入了陈沅的耳朵，将这几乎剑拔弩张的氛围再次打破，正昂首阔步的走向这众人汇聚的场地中心。陈沅知道，那是永鑫公司的三当家，陆昱晟。她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的那份犹疑之中缓过神来，一个更为熟悉的声音，也一起传入了她的耳朵：

“热闹是对的，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码头工人联合会成立，陈某特意同陆先生一起，前来祝贺。”陈煜同样穿过人群，在人群的中心站定。他先看了一眼在张万霖身后站着的女儿陈沅，并未去说些什么，只是将目光再次转到了陆昱晟的身上。陆昱晟赶忙上前一步，对着面前的严华和梁兴义道：“在下陆昱晟，随陈司长一起，来祝贺码头工人联合会的成立。”

看着陆昱晟同严华与梁兴义的寒暄，陈沅那颗高高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了些许。她转头看向一旁的陈煜，却发觉陈煜的目光同样也落在她身上，那素来慈爱的眼眸此刻却隐隐透着几分愤怒。她心微微沉了一下，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也意识到此时并非交谈的时候，只得慢慢的垂下了头，避开了父亲探寻与责问的目光。

“是啊，刚才我和我严兄弟，一直说要找个地方叙叙旧，是吧？”听着陆昱晟的话，张万霖的声音慢慢的沉了下来，语音中似仍旧带着几分不甘。他一双眼眸落在严华的身上，眸中的隐隐的愤怒仍旧溢于言表。陈沅不由得再次将担心的目光落在了严华的身上，却见他不过是轻轻一笑，开口说道：“是啊。只不过呢，今天我工会公务繁忙，没工夫，改日，我一定登门叙旧。”严华的话音方才落下，不久前被夏俊林踢飞出去的工友却忽然轻轻的咳嗽了两声。陈沅的脸色骤然一沉，刚想要转身上前，手腕却忽然被陈煜紧紧地拉住。

陈沅微微一怔，急忙转过头去看向陈煜，却见他脸色似比方才更沉了几分，满脸严肃的看着陈沅。她眼眸中闪过几分不甘，转头看向那名工友惨白的脸色，似还有要上前的意思，却见陆昱晟已然走上了前，轻轻拍了拍那名工友的肩膀，开口说道：

“这绝对是一个误会，我建议大家赶紧去复工，我陆昱晟自愿出一些钱来资助工会，一为祝贺工会的成立，二为这位兄弟看伤。今天公司的兄弟搅扰了大家的休息，我在这里向大家说声抱歉，工筹加倍，以作补偿。”陆昱晟说完，即刻传来了工友们的一阵欢呼。陈沅闻言，立刻再次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陈煜，陈煜又怎么会不知道她那满含期待的目光中的深意？

他微微叹了口气，避开了女儿那星光熠熠的目光，脸上仍旧带着几分严肃，他微微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两人将那匾额抬了上来。陈沅看到那匾额上的字迹，心中却是不由得一震，随即而来的喜悦之感再次布满了心底。原来……是爹爹的墨宝。有了这匾额悬挂，便是说明了，上海经济司司长对于码头工人联合会的支持，想来……日后他们行事，也会方便很多吧。

陈沅笑着看向了对面的梁兴义与严华，才发觉两人也同样在看着她，目光中满含欣慰之态。显然，两人也同样明白这匾额所代表的意义。陈沅已然是喜不自胜，她微微上前一步，低低的凑到陈煜的耳边，几分撒娇，几分真诚的对他说道：“谢谢爹爹。”少女那软糯的声音传入耳中，陈煜心中的怒气已然不似方才那般鼎盛，可到底也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只是轻轻的点了下头。忽然，在众位工友们的欢呼声中，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缓缓地传入了众人的耳朵：

“严会长，青山常在，咱们后会有期。”张万霖死死地盯着严华，眼眸中满是阴霾，那一双桃花眼中的目光此刻竟如同苍鹰一般狠厉。严华仍旧带着几分自信的扬了扬唇角，带着几分随意的对张万霖道：“张老板，青山常在，后会有期。”两人之间的目光对上，方才那轻松而愉悦的氛围却再次落入到了冰点之中。陈沅只觉心头一震，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再次笼罩在了少女的心头。

她匆忙走到了张万霖身后，想要开口去拦他，身子却再一次被陈煜紧紧地拉住。而另一边，张万霖已然一震衣袖，转身拂袖而去。陈沅看着张万霖的背影，心头忽然觉得有几分失落，几分迷茫。她慢慢的转过了头，再次将目光落在了陈煜的脸上，却见他脸色似比方才更沉了些，冷声开口道：

“跟我回家去。”“爹爹，我……”陈沅微微一怔，还想再开口辩驳，眸中却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梁兴义向她微微摇了摇头。陈沅本能的闭上了嘴，带着几分不安的轻轻点了点头，在众人的注视下，跟随这陈煜走出了恒和酒厂的大门。

“爹爹，您怎么……怎么到这儿来了？”陈沅方才上了车，便急忙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问陈煜道。“还好我来了。我若是再不来，只怕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每天究竟在干些什么。”陈煜冷冷地哼了一声，一双眼眸直视着前方，并不去看身旁的陈沅有些紧张的目光。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码头工会、永鑫公司，他们之间的事情，是你一个小姑娘该管的吗？啊？”

陈煜的语气骤然扬起，他猛然回过了头，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陈沅，那素来宠溺的目光中此刻正隐隐带着几分阴霾。陈沅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看到父亲这般严肃的表情的时候是何年何月。作为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她不觉低下了头，带着几分歉疚的咬着唇瓣，思忖着为自己解释的方式。可是随着思路的逐渐清晰，一种莫名的勇气却忽然萦绕在少女的心头，她不觉慢慢抬起了头，看向陈煜那带着几分责问的目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似鼓足勇气一般，缓缓开口说道：

“爹爹，我知道……很多事情，沅沅无力去改变，也无力去阻止。就像今天……”陈沅说到这儿，语气忽然停了一下，张万霖那带着狠厉与决绝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她不觉带着几分失落，几分难过，一双小手似又带着几分凉意。她慢慢的垂下了眼眸，轻轻的拨弄着外衣上的流苏，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接着说道，“就像今天，不论我多么努力，也终究拦不住万霖。可……可我必须要为大家做点什么。”她忽然又抬起了头，一双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单纯的固执，软糯的声音中，却已然隐隐有些颤抖，有些哽咽。陈沅将自己的身子向陈煜的方向移动了些许，一双小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爹爹，你知道的，梁先生他们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工人兄弟们团结起来，为自己争取一点应得的利益，这并没有错。爹爹你也是支持他们的，不是吗？”陈沅的语音微微上扬，灵俏的眸子看着坐在身旁的陈煜。他深深地沉了口气，那一双眼眸中的神情，已经不似方才那般严肃。陈煜并没有去看身边的女儿，而是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正前方的车窗外，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陈沅忽然觉得，他的目光分外的幽远空灵，似乎是想透过这熙熙攘攘的人流，看到些别的什么。

过了良久，陈煜终究微微的点了点头，默认了女儿的话。他又何尝不知她所言非虚，他又何尝不明白，作为一个青年人的一腔热血。彼时，他也曾经同陈沅、严华和梁兴义他们一样，有着满腔的报国赤诚，渴望去改变这个混乱的世界。可是……举世皆浊，想要独善其身尚且不易，又如何还能奢望兼济天下？陈煜的右手缓缓抬起，轻轻地落在了女儿那一双微凉的小手之上，他微微的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以后若再出了什么事，一定要先让爹爹知晓。你还太小，对于很多事情都没有经验，难免要吃亏。”“是。”陈沅听到陈煜终于放松下来的口吻，心中不觉大喜。她就势将头靠在了陈煜的肩上，带着几分撒娇的开口道，“爹爹最好了。”“你呀。”陈煜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脸颊，目光中已然恢复到了往日的宠溺与温柔。陈沅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一路同陈煜回到了府上。

待静静地坐在屋内，陈沅才再次想起了今日的张万霖，那个……让她有些陌生的张万霖。一想到他，陈沅只觉得方才心头的那几分喜悦已全然不见，此刻那方寸之间只剩下了失落和委屈。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恩怨，能够让张万霖在如此那般剑拔弩张的场合之下，还要将严华带走？她虽然与严华相识时间不长，可只看他素日行事，便能知晓他定然是位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男儿，她绝不相信她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张万霖……陈沅想到这儿，不禁伸手轻轻握住了那枚悬挂在胸前的碧玉扳指。

她也相信他。相信他，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英雄，是自己心头，关于爱情的希望。

陈沅缓缓的松开了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心头，忽然又带上了几分委屈。当众之下，他甩开了她的手，向着严华走去，讨伐之意煞为明显。陈沅轻轻的咬着樱红的唇瓣，一双好看的杏眸中似乎已然带着几分晶莹。掌心有些无力的垂下，陈沅只觉得全身似乎都带着几分疲惫之感。她已然不想在去纠结那心头的烦闷与郁结，只兀自和衣缓缓地躺在了屋内的贵妃榻上，阖眸浅眠，似想把心中所有的苦闷，全都埋没在梦中。

陈沅在恍惚之间，发觉自己此刻正身处一片密林之中。阴沉的夜风吹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她带着几分疑惑、几分迷茫的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却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看到了张万霖的身影。他仍旧穿着那一袭酒红色的长衫，高大而挺拔的身影与她背向而立，似乎正在同对面的人说些什么。

陈沅快步跑上前去，正想要开口去问他自己这是身在何处，忽然，张万霖猛然卸下了腰间的手枪，黝黑的枪口直直的对准了前方。陈沅心头大惊，还没来得及开口，耳畔却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枪响。

“不，不要。万霖。不要。”陈沅轻轻呢喃着，语音低沉恍若梦呓，而额间却已然是冷汗涔涔。她猛然间从梦中转醒过来，目光中率先看到的，仍旧是自己那熟悉的房间。陈沅猛然间松了口气，可一双眼眸中仍旧带着几分畏惧与惊恐，似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的那一幕之中回过神来。她缓缓的舒了口气，正在安抚着自己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可恰在此时，忽觉掌心被人紧紧地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