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沅沅……”陈煜只觉喉间带着几分干涩，他慢慢的走上前来，轻轻的拉起了女儿的手，语气中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慈爱，却似乎……又带着几分语重心长的说道，“那张万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一个在码头上讨生活的外来人，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所积累的手腕和野心，只怕远远不是你能够想到的。爹爹不希望，你只凭借着他的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的交给他。你还太小，接触的人也太少，或许……他并不是你最好的选择。”陈煜的手微微收紧了些，一双略显苍老却迥然有神的目光落在陈沅的脸上，透出浓浓的关切之意。陈沅的心头微微动了一下，她慢慢的抬起了头，看着父亲那饱含慈爱的眼眸，心头忽然泛起了一阵酸楚。她微微顿了顿，方才开口说道：

“爹爹，我……”陈沅一双贝齿轻轻的咬着下唇，父亲的话回响在她的耳边，似乎将少女心头那浓浓的情丝猛然间压了下来。她一双澄澈的眼眸中不觉带了几分纠结、几分困惑，似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坐在身旁的陈煜。当然，与此同时，一同浮现在她脑海中的，还有张万霖那片刻的沉默。诚如父亲所言，她从来都不知道，她在他心里的……真正的位置。那个相守一生的画面，不过是她自己幻想出的图景而已。

“沅沅，不要着急去回答我。当然，也不要急着去回答他。感情的事情，需要时间来证明。”陈煜看着少女那带着几分懵懂、几分彷徨的眼神，心头微微一动，已然有些心疼。他缓缓地抬起手臂，将陈沅那娇小的身子，慢慢的扣在了怀里，“今天你也受惊不小，别再想这些事情了，早点回房，好好休息。你记住，爹爹永远都站在你的身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他安抚似的拍着陈沅的后背，终于让少女那原本带着几分僵硬的身子，慢慢的软了下来。陈沅只觉鼻子一酸，眼眸中赫然已有泪珠滚落下来。她用力的吸了吸鼻子，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同陈煜道过晚安之后，方才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之一的陈沅，对于双春会上，汪雨樵刺杀徐国良一事，自然会比旁人更关注些。况且，就算她自己不想去关注，各大报纸上漫天传播的消息也早已填满了她的耳朵。可令陈沅没有想到的是，最后这件事情的结尾，竟然会以沈青山的小妾梦楼春的死来收场。

看着报纸上那赫然入目的头版头条消息，陈沅忽然觉得……竟然在这几分讽刺。谁人不知，这双春会，本就是英法两租界争权夺利，本就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暗杀王汪雨樵会和沈青山的小妾之间存在什么勾连的。如此清晰而明了的事实，就连她这般从不过问政治的小女子都看得出来，更何况那些早已在政坛商场内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江湖？

陈沅只觉心头似有一团什么东西，莫名的哽咽在了胸口，她兀自展开纸笔，提笔落下的，却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君王掩面救不得，回首血泪相和流。”陈沅轻轻呢喃着这两句诗，唇角却兀自勾起了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究竟是救不得，还是根本就不愿救……”她缓缓地收起了落在纸面上的视线，抬头望去，依旧是圣约翰大学里那怡人的风光，清风扬起了她的长发，随之而来的还有不远处早已盛开的百花的芬芳。

大上海风起云涌，本就是你方唱把我登场，又有谁，会去为一个昔日的戏子多耗费一点点的时间？

陈沅从柳树下的长椅上站起了身，慢慢的踱步到了面前的湖水旁，一双杏眸看着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心口……总带着几分不平。都说女子薄命，看来不假，梦楼春荣宠一时，已然是千万人之上，却仍旧不免落得如此这般结局。那么自己呢？自己的命运……又究竟在何方？

“侬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啦？真是叫我好找。”陈沅方才想到此处，思绪却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她急忙回过头去，见原来是张万霖正昂首阔步的向她走来。她急忙敛起心神，强自勾起一个微笑，轻声道：“原也没什么旁的事情，便坐在此处看看书。”陈沅说着，回头指了指身后的长椅，张万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一两本书方才椅上，并一张展开的报纸，一同随着微风徐徐翻动。

“侬有心事啊？”张万霖见她笑容并不似往日那般温柔明艳，心头不觉微微一动，他一面拉着她去方才的长椅上坐下，一面开口问询道。“也谈不上是什么心事。只是……看到梦老板的消息，一时间……有些感慨罢了。”陈沅轻轻笑了笑，见他既然开口来问，也没有多做掩饰的意思，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将方才写下的那两句诗递给了张万霖。她轻轻咬了咬唇瓣，似有几分纠结，可沉默了片刻，仍旧开口问张万霖道：

“万霖，如果沈青山真的想保护梦老板的话，他是保的下来的，对吗？”少女的一双眼眸中似乎颇带着几分动容，那温柔的眸子里泛起一层层的涟漪。此刻，她正静静的看着张万霖，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张万霖接过陈沅递上的那句诗句，先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只是觉得有些耳熟，一时间却也想不起出处。他本就不是一个在诗书上多费功夫的人，此刻，也不过是眉心微蹙，正待要细问她，却忽然听得少女那软糯的声音徐徐传入他的耳畔，所问的问题，仍旧如她本人一样，天真、单纯。

他慢慢的转过了头，看着陈沅那一双澄澈见底的眸子，一时之间，那杀伐决断的男子却只觉喉间一涩。面对着这样单纯而真挚的眼眸，只怕任凭是谁，都没有办法讲出那个有些残酷的真相。张万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头带着几分复杂。他随手将那信笺一折，侧头避开了少女那两道令他有些心乱的目光，带着几分随意的点了点头：“嗯。”

陈沅心中本就明了这般答案，可此刻听到他的肯定，仍旧带着几分失落。她慢慢的低下了头，似想要说些什么，可双唇微微张合，最终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那一双小手轻轻的搅动着披肩下摆的流苏，过了好半晌，才有一声轻浅的叹息，从她那一双朱唇里慢慢的吐出。她忽然觉得掌心一暖，再抬头看时，原来是张万霖那宽大的掌心，将她一双微凉的小手，轻轻的握在了手中。

陈沅就势向着他的身边移了移身子，将自己的头，枕在了张万霖的肩上。刹那间，那一抹淡淡的桂花香气，再次萦绕在了张万霖的鼻息。他想出言去安慰两句，却忽然觉得言语苍白而匮乏，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而恰也是在这时，少女那婉转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如果……”她的语速放的很慢，一双好看的眼眸落在那泛着金色涟漪的湖面上，似乎带着几分空灵。她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可被张万霖握住的一双手，却不由得微微合十，回握住了他的掌心。只是那一瞬间的迟疑，张万霖已然明白她究竟想要问什么。他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急促的打断了少女惴惴不安的忧思：“没有那种如果，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陈司长也同样不会。侬晓得吗？”

他慢慢的侧过头去，看着少女那荡漾着春水的眸子。陈沅此刻也回过了头，正在目不转睛的凝望着他。少女的眼眸中，清澈而纯净，那份情愫却是丝毫也做不得假的。张万霖的心头猛然一动，掌心猛然收紧，似乎想要以此，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陈沅听到他的话，只觉心头似泛起一阵阵地甜蜜。她虽有心去克制心中的喜悦，可那一双眸子里却早已带了少女的娇俏与幸福。她轻轻一扬唇角，一双灵动的眼眸中忽而闪过几分狡黠。她猛然松开了张万霖的手，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沉声说道：

“口说无凭，我总要向侬讨个什么凭证才好。”“侬且说说，想要什么。你说，我给。”张万霖见她脸上有笑颜展开，心头竟也跟着带了几分舒爽。他微微移了移身子，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进了几分，径自侧身去看着她的侧脸，修长的手臂随意的搭在了长椅的后背上，似将她的身子揽在怀中，一双桃花眼却满噙着笑意，静静地等待着小姑娘的下文。

“你都不问问我要什么，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你就不怕……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吗？”陈沅转过头来看着他，一双眼眸中眼波流转，愈发显得灵俏动人。她微微扬起了下颌，直视着张万霖的眼睛，那清晰而柔软的脸颊线条徐徐勾勒而出。张万霖听到她的反问，似带着几分好笑一般，他慢慢的欺身向下，顺手钳住了她的下颌，开口道：“那侬倒是说说，侬到底想要什么？”

“承诺上的盖章。”陈沅轻轻抿了抿唇，一双明亮的眼眸落在张万霖的面颊之上，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狡黠。张万霖先是愣了一下，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这丫头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少女那明媚动人的面容，眉心轻动，见她眼波微转，期待之中，似又带着几分娇羞，心头瞬间已有了答复。他手臂微收，将陈沅的整个身子带到了他的怀中，随即迅速低下了头，将她那殷红的双唇，紧紧地封住。

陈沅的手紧紧地环在了张万霖的颈间，比起前几次的娇羞，现在的她似乎已然能更为放松的回应着他那炽烈而含情的吻。她只觉自己的心跳的飞快，那白净的脸颊想来此刻又已然泛起了一层花露一般的红晕。很快，张万霖便不再满足于那浅尝辄止的试探，他的手迅速搂在了陈沅的腰上，整个人便要将她的身子压倒在那校园的长椅之上。

陈沅猛地愣了一下，她赶忙用力的推了推张万霖的肩，过了好半晌，张万霖才恋恋不舍的将她自怀中松开。张万霖笑着看着那脸颊似被天边的红云所晕染的小姑娘，一双眼眸中颇带着几分难得的温柔。陈沅却还没从方才那绵长的吻中反应过来，似有些发愣一般的站在原地。夕阳落在她的身上，将她那月白色的衣裙染红，似也为她整个人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使她愈发显得柔婉而动人。

可她还正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凌空，再去看时，张万霖已然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兀自向前走去。“你干什么？”她似带着几分惊喜、几分惊讶，口中虽还在问着，可双臂却已然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张万霖不过是轻声一笑，脸上的表情却是愈发自得，那昂首阔步的身形似并没有因为怀中多了一个人而有所停滞，反而更多了几分春风得意之感。

他方才走出几步，已然有了路过的学生们停住脚步，将带着羡慕的眼光投向了两人。显然，在他们的眼中，两人正是处在热恋之中的情人。陈沅却只觉得脸上一红，她匆匆忙忙的低下了头，不肯去看那些或是羡慕、或是好奇的目光。张万霖却似对任何人事都不关心一般，兀自抱着怀中的人，一路走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