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不到陈小姐虽然看着面生，这舞……却跳得真好啊。”张万霖的手落在她的后腰之上，手臂微微用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那淡淡的桂花香味萦绕在他的鼻息，似将这千万般胭脂与红酒的尘俗气息都冲淡了好些，颇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味道。她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一片红云，似带着几分羞涩的垂着眼眸，并没有去看他那一双噙满笑意的桃花眼。

“原是在家里随着父亲略略学过一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大帅谬赞了。”陈沅仍旧低着头，在这喧嚣的乐曲声中，她不得不微微扬起了声音，以确保张万霖能够清楚的听到。而她方才开口，面前的男子却微微前倾了身子，侧耳偏头听她说话。他身上红酒的气味骤然闯入了她的鼻息，让陈沅不觉微微一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那与生俱来的霸道，就连他身上烟与酒混杂的气息，似乎都与旁人带着几分不同。

“陈小姐不喝酒？”张万霖听她说完，慢慢的直起了身子，继续打量着少女窈窕的身段，眸中的笑容依旧很深，却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父亲家教甚严，原不许我在外饮酒。”陈沅轻轻笑了笑，脸上的笑容尺度把握的甚好，虽看似明艳，实则却带着淡淡的疏离与礼貌。她仍旧没有抬头去看张万霖，一双好看的杏眸只是低低的垂着，伴随着乐曲声，踏着娴熟的舞步。

“陈小姐是不喜欢红酒，还是不喜欢方才……送酒的人？”张万霖的语音微微延长了几分，他忽然将手臂用力一收，陈沅的整个身子，已然贴在了他的身前，纵使隔过衣物，他似仍旧能察觉到她胸前那份柔软。陈沅猛地被他带入怀中，先是一怔，本能的便想要拒绝，却发觉他只是单手落在她腰上，已然让她无力挣扎。

陈沅的脸上不觉带着几分惊惶，慌乱之中，她猛然抬起了头，却正对上了张万霖那含笑的桃花眼。他当然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可却并没有想要松手的意思，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对于她的反应，还带着几分期待。

陈沅的动作却不由得僵住了，她只觉自己脸颊上的红云似早已蔓延到了耳根，白玉般的脸颊此刻已然滚烫了起来。整个新世界的嘈杂几乎在那一瞬间消失不见，那华贵的华尔兹乐曲似已经成了天边的云烟，完全入不了她的耳朵。她现在唯一能听到的，是一个‘咚咚’的响声，来自自己左心房的‘咚咚’的响声。

曲声恰在此时落下，舞池中相拥的男女，都已彼此分离。陈沅终于回过了神，她猛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正准备顺势开口告辞，可那落在她的腰间的有力的掌心，却似乎并没有想要松开的意思。这不由得让陈沅再次抬起了头，一双杏眸看向张万霖，似带着几分不解。张万霖不过唇角一扬，落在她腰际的手陡然松了，可拉着陈沅另一只手，却仍旧没有放开。陈沅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带到了附近的一处长桌之前。

“这杯酒，我请陈小姐。”张万霖从桌上拿起一个酒杯，深红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的晃动着，在灯光的照耀下形成好看的波光。他缓缓的将酒杯递到了陈沅的面前，一双眼眸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似是在等待着她的回答。“我……”陈沅看着面前的红酒，又抬起头看了看张万霖。他同样也在看着她，那一双桃花眼中，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多谢张大帅。”鬼使神差一般的，她竟然慢慢的抬起了手，接过了张万霖手中的那个玻璃杯，浅浅的抿了一口。杯中的酒仍旧带着她并不算太喜欢的酸涩的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杯酒中，似乎带着几分陈沅之前从未察觉到的几分甘甜。她不过浅浅抿了一口，便慢慢地将酒杯从唇边移开，一双眼眸缓缓抬起，看向张万霖道，“时候不早了，父亲还在家里等我，我……就先回去了。多谢张大帅……”

她说话之间，终于趁机从他的掌心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一双眼眸中顿时闪过了几丝如释重负的表情。与此同时，她的唇角浅浅的扬起，勾勒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可她话还没说完，张万霖却已摆了摆手，一面从她的手中拿过了酒杯，一面朗声笑道：“我正好也要走了，不如……我送陈小姐一程？”

他话音落下，竟就端起手中的玻璃杯，轻轻的抿了一口。陈沅不由得愣了一下，一双眼眸中顿时带着几分惊讶与错愕。那杯酒，明明是他方才，从她手中接过去的。他这是……然而，还没等陈沅反应过来，面前的张万霖已经放下了酒杯，身子半转向那二楼最为华丽的一间包厢内。他下颌微扬，面容上还带着笑，却已经与方才面对陈沅时的那种笑容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充满着挑衅与不屑的笑意。

张万霖双手一震，对着二楼的包厢轻轻拱了拱手。他的动作微微听了一下，半扬起的下颌将他脸颊的线条勾勒的愈发清晰而明显。闪烁的蓝色灯光依然照在他的脸上，此刻却已然不是那纸醉金迷、沉醉于美酒与美人的欢乐场，一种淡淡的压抑的，瞬间弥散在他与那华贵的包房之间。虽然陈沅看不清那上面究竟坐的是什么人，可却也隐隐见到一个身穿黑袍，体型宽大的男子，向着张万霖摆了摆手。

陈沅知道，那是沈青山。英租界华总探长，大八股党的大当家，沈青山。

她本来对这些帮派中的争斗并不十分感兴趣，自然，也没有想要答应张万霖的邀请。可还没等她开口拒绝，父亲那带着几分凝重的表情和那早已暗暗生长在两鬓的白发，不觉闪现在她的脑海。张万霖来找父亲，是不是说明……父亲，或许也已经卷入到这场血雨腥风中呢？

然而陈沅现在并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因为张万霖已经转过身来，再次面向着她，那磁性而低沉的嗓音俨然传入了她的耳朵：“陈小姐请。”“大帅先请，小女随行就好。”陈沅微微欠了欠身，却并没有想要先走的意思。张万霖看了看她，忽然朗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中的爽朗与喜悦，与这歌舞响彻的新世界颇有些格格不入。陈沅不禁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已然转过了身，昂首阔步走在前头，那潇洒的背影同那笑声一样，颇有几分傲视一切的意味。

他的笑……似乎永远是那么张扬、那么放肆。

陈沅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跟了上去，那个时候的她，真的很好奇，这个名声响彻大江南北的张大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然，她那个时候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是一个好人。当然，在她的字典里，也绝不会仅仅凭借着好坏……去轻易地给一个人下定论。毕竟，她虽不食人间烟火，可到底……是上海经济司司长陈煜的独生女儿啊。

出了新世界的大门，陈沅忽然感觉到了夜晚的寒意。月色一片清冷，天空一片黑暗。车子早已等候在了门前，见到他们出来，早已经有人，率先为两人打开了车门。“先送陈小姐回陈司长家。”张万霖待陈沅上了车，方才慢慢同她一起坐到了后排，对着前面开车的司机低低的吩咐了一声。那人应了声是，随即便徐徐发动了车子。在张万霖所乘车辆的前方，还有一辆车开在前面，似是在保驾护航。

一离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方才那喧闹的歌舞之声瞬间便消失在了寂静的夜色之中。陈沅静静地坐在张万霖的身边，眼眸低垂，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她的发辫正垂在脸侧，将那双好看的眼眸完完全全的遮挡住。她只觉得这狭窄的空气之中，似乎都带着一层淡淡的酒意，似朦胧、又似温热，一种完全说不出来的感觉，环绕在她的心口，让她直觉的有些紧张。

这……原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陈小姐是学生吧？现在在哪里读书啊？”张万霖看着她那始终低垂的眼眸，心中只觉有些好笑。虽早已心知她是少女羞涩，却只念及她那分外悦耳的声音，不由得存了引逗着她多讲几句话的意思，兀自将身子向着她所在的方向移了移，面上却故做出了长辈问话的意思，笑着问她道。

“现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医学。”陈沅听到他的问话，并未做深思，便开口给予了应答。出于礼貌，她将头抬了起来，转向了他的方向。透过车窗的玻璃，陈沅隐隐能看得到，在黑夜之中，似有一辆黄包车慢慢的赶上前来，与张万霖的车子并驾而行。那车夫的脚程看上去颇为轻快，虽有车棚作为掩盖，让她看不清车上的具体情况，可单看那速度，却实在不像是载着人的样子。她不觉带着几分诧异，刚想要开口去提醒，却觉身子骤然向着前方一倾。她微微一怔，又觉肩头一沉，抬头去看时，张万霖那宽大而有力的掌心，已经落在了她的肩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开口，目光却不约而同的转向了道路的正前方。原来是一辆坏掉的车子横挡在了道路的前方，车头旁还有一个三大五粗的彪形汉子，正在埋头修车。敏感的张万霖已然察觉到了些许异样，他一面将落在陈沅肩头的手臂压得紧了些，以目示意她不要乱动，一方面去命令那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永鑫弟子下车，前去查看前方的情况。

陈沅的目光淡淡的扫过车前，同样察觉到了几分异样。她似想到了什么，再次将目光落在了方才那侧面的黄包车之上。果不其然，那方才还赶得飞快的黄包车此刻也已经在张万霖的车旁停了下来。那车夫慢慢地放下了黄包车拉车的车柄，身子慢慢的蹲在了地上，似乎是在拿东西。

“小心！”陈沅的眼眸猛然收紧，一双手臂迅速抬起，落在了张万霖的肩头。可张万霖的反应似乎比她还要快上一步，在她的双臂用力之前，他的身子已然顺势卧倒，将她整个人扑倒在了车座之上。他一手紧紧地扣住了她的后腰，另一手则护在了她的头上，而那突兀而连续的枪声，也正是在此时，传入了陈沅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