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诲

你听说过这样一个哲学悖论吗？假如说一条船在海上航行中一块一块地替换掉它身上陈旧的木板，以至于最后它一块自己最初的木板都不剩了，那么它还可以被称作原来那一艘船吗？或者说，让我们用一个更加贴切的比喻：假如一个人失去ta所有的记忆，性格也大有改变，那么ta还是原来的那一个人吗？

无数的哲学家希望能够得出一个所有人都赞同的答案，可是最终均没有结果。然而，记录部的达科塔现在必须面临这个困难的问题了，而且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不仅困难，还很残酷：因为那一艘被替换掉所有的木板的船就是她自己，更可怕的是，她这一艘船的木板并不是自然坏掉的，而是一个她曾经很崇敬的人自作主张地全部替换的。她本来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甚至可能恰恰相反。她感到崩溃，感到绝望，无论旁人怎样劝解她，无论查理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完全无法释怀……

而就在她在自我怀疑中越陷越深的时候，她听到了部门部长Hokma的声音：“无论现在你在想什么，起来吧，孩子，我是来帮助你走出现在的困境的。”接着，他伸出手来要将她扶起，迟疑了一会儿，她选择了相信他们的部长。

Hokma带着她在记录部的长廊里前进着，最开始仍然能看到一些正在处理、记录数据的人，走着走着，人员逐渐稀少，直到最后连一个人员都看不见了。自从记录部迎来部长之后，员工们就没有再来过这里了，这里是记载着所有员工至关重要的、关系到他们还能不能再被唤醒的数据的地方。这里所有的存放文件的柜子都刷成了和部门的主题色相同的灰白，旁边点缀着这里常见的时钟和某种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花纹。在这里行走总会使人淡忘了时间和空间。

“现在我们马上就要进入整个记录部最重要的一条长廊了，”Hokma看了看自己的怀表，“你知道，在这里无论多大的距离单位都显得格外苍白，因此我便以时间和自己的步伐将它们代替，就要到了。这条回廊没有名字，但是我很喜欢叫它铭记。”

“铭记？”

“是的。”老人点点头，“你应该还记得，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是由你们这些员工负责管理部门里的记录数据的。其中，你们中最为优秀者便肩负起了唤醒于此长眠之人的责任。是的，这里是一座墓园。人们常常会因为外表说研发部是由墓碑堆砌堆砌而成，但实际上，记录部才是那些可怜的孩子待的地方。现在我希望你可以去打开一个柜子，看看里面是些什么。”

“墓园……那我想这里本也应该有我的。”

“现在我们没有必要去想这些事情，孩子，去打开一个看看吧。”

“哦，不，不行！导师，既然您说这里是死去的人们安眠的墓园，那么一个个柜子不就是他们的坟墓，他们的棺材吗？那我打开它们，不就是去亵渎他们，打扰他们的安眠吗？”

“不必害怕，孩子，按我说的去做就好。”

按照Hokma的命令，达科塔走上去，打开了她的目光正好看到的那一个。出乎她的意料，里面并没有遗体，有的只有一张张写满了文字的纸张。仔细翻阅，这上面写的是那个已死之人的一生，从他的出生一直写到他入职公司为止。是的，自从写到他加入了公司之后，记录就中断了。

“导……导师？这……这是什么？”

“这是你所找到的那个人的一生。他的名字并不重要，但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像你一样收到了来自公司的入职邀请函，成为了一名员工。现在他已经死了，甚至没能留下一具完整的躯体，但这些记录能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比如说，他养着一只粘人的小狗，他有着父母等待着他赚到足够的钱把他们接到巢里生活。”

“……”

“我们就是借助这些数据——他的情感、他的记忆，配合他入职时详细的身体检查报告，以及他仍滞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灵魂重塑了他，我们刻意没有记录下他工作的记忆，这样，当他复活时，他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经历了很多次死亡，察觉不到自己拥有的已经不是最初的身体，重新开始工作，周而复始。”

“好……好恶心……”

“我们的手段肮脏不堪，不是吗？但讽刺性的是，我的老师，伟大的艾因就是将要通过这种肮脏的手段实现他拯救都市的目标。与这目标的百善相比，一罪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在招募员工的时候，他特别选择了像你们这样的人，在你们身上，有为全人类而牺牲的光一样的品格，只不过没有展现出来。在这次循环中不就是如此吗？目前为止，每一个牺牲的人都展现出了大无畏的勇气和力量。”

“可……那玛丽那样的人呢？她的死怎么能说是牺牲呢？”

“她是另外的一类人。我的老师在都市中寻找高尚者，也寻找着那些存在着心病的人，他们身上有最明显的都市病的症状。”

“都市病？”

“那是我的老师，还有他曾追随的人要解决的最终问题。都市病并不是由任何一种细菌、真菌或病毒产生的，它产生于人类的心。都市中，人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展示出自己真正的情感，忙于求生，忙于避死，时间长了，他们便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成了人类自己所创造的都市的奴隶，在潜意识中将自已引向死亡。异想体诞生自人类最纯粹的情感，老师希望籍此来探索更方便地治疗都市病的办法。待到计划成功，都市病得到根除，他就会让所有人回家去，带上他们应得的报酬，到那时，所有的苦难都将为欢笑所替代，很可惜，他的计划最终还是没赶上变化的速度。”

“……”

“可能有些跑题了。现在让我们继续前进吧，保持缄默，我们应当表现出对这些无法醒来的人表示敬意。”

不知在沉默中前进了多久，他们来到了一个大厅——一个恐怕查理都没有来过的大厅。

“我们到了——这里，便是公司最初的记录。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