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有个朋友,我一直叫他乔叔。
2.
他给我吹嘘过他们的友谊,从出生起始,一直到如今。
吹嘘过程中捶胸顿足,感叹我们这一代都是酒肉朋友。
我们这一代,指的是我和乔叔的儿子。
我忍不住反驳他,告诉他没有酒肉拿什么维系感情。他就点着根儿烟不说话,直到我妈过来捏着他的耳朵掐了他的烟头。
3.
上面的事情,描述的大概是五六年前。
从上高中开始,就不知道怎么和父亲交流,每天下课回家,问好,吃饭。
再下一句就是早上的我走了。
跟乔儿的感情也越来越淡,没有时间一起游荡,少年心性的我们两个很快被身边新的朋友所充实。
感觉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回家,父亲点了两根儿烟,一根自己抽,一根甩给了我。
"老乔头病危了。"
他没有抬头,烟气充斥着我们面前的空间,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你有时间多去找一找小乔,陪他聊聊天。"
我没有缓过神来。
乔叔的身体一向不错,每天坚持锻炼,我一直觉得两人中先躺下的应该是我的老爹。
然后突然就想起,几年前暑假去乔叔的报社打工的日子。父亲的老朋友站在身后,告诉我文字校对没那么容易,是一个细心的活。
而我不是一个细心的人。
乔叔会替我返工。
他是一个耐心的人。
我也吸了一口烟,刚想说什么,母上买菜回来了。
我爸蹭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我就骂。
"小兔崽子你竟然偷偷抽烟,看我打不死你!"
说着就要上脚,我妈连忙拉住他,我一脸懵逼,烟气憋在肺里不知道该吐不该吐。
"赶紧学习去",我妈一瞪眼,"等着挨打呢?"
我一路小跑进卧室,关门的时候看见老头子冲我眨了眨眼睛。
真的是。
4.
我以为会在ICU的门口找到乔儿,结果只见到了他妈妈。
阿姨坐在门口,眼睛通红看着我。
我问她儿子呢。
阿姨说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他爸进病房三天了也不来看,打电话说两句就不耐烦。"
说着就哭了出来。
我从兜里掏纸巾,心里的火蹦蹦蹦往脑袋里冒。
我往病房里看了看,准备去找那个龟孙儿,想了想又走回来,给了阿姨一个拥抱。
会好的。
我告诉她。
有事儿找我们。
5.
我在网吧找到了乔儿,他叼着烟,动作干练地补着兵。
我一把扇掉他的耳机,拽着他的领子往出走。
网吧老板一脸懵逼,估计以为是哪个当老子的找儿子,当即走过来劝架。然后看见我的脸明显愣了一下,问我是谁。
我没理他,狠狠地瞪着乔儿。
你认识他么,老板问乔儿。
他摇了摇头。
几个网管围了上来,老板冷笑:"想闹事儿滚出去。"
我看了看旧友的眼睛,里面只有不耐烦。
6.
我再回家的时候,带着一只青了的眼睛,还有打着石膏的右手。
"就这样了",我给我爸讲了经过,他一口气吸掉了半只烟。
疼吗。
他问我。
我摇头,人没带回来,疼不疼有什么用。
老头靠在沙发上,酝酿着一口呼之欲出的二手烟气,给我讲了一段往事。
7.
那是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
已经毕业答辩完的大四学生,在学校里看着学校外蠢蠢欲动。
几个朋友决定外出旅游,回来之后各奔东西。
乔宿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室友的脸色通红。
"老邢,别这么激动。"他开玩笑着说道,"不就是旅个游吗。"
老邢笑了笑,没有说话。
到了临走的头一天,旅游小集体的人员却少了一人。老乔带着朋友满世界找,还是没有找到。
有人说要么别管老邢了吧,大老爷们儿能有什么事儿,指不定陪女朋友去了。
老乔觉着有道理,又有点不安。
8.
后来老邢有了意识,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白色的天花板,蓝色的病服,还有胡子拉碴的老乔。
9.
老乔想起来前一天满脸通红的好友,便往学校外一个小门诊走去,心想那个身体素质差的要死的傻逼估摸着是感冒了。
很多学生都来这儿看病,有时候开药有时候打个吊瓶。
老乔走进门诊,问了问门口的护士,护士带着他走进了注射室。
老邢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只隔了一个门帘,外面的人没有一个发现里面还躺着一个人。
10.
"青霉素过敏。"
老爹又点了一根儿烟。
"给我打针的是个医学院的学生,一针下去给我干倒了。"他有点好气又有点想笑,"看我躺下来直接跑路了,真他妈智障。"
"地上躺了有快十分钟了,一群白痴就没人发现我进了注射室一直没出来。"
"多亏了你乔叔。"
11.
老邢还有点懵,他看着床边的好友,感觉自己口干舌燥。
"难受。"他对着老乔说,舌头都捋不直,"来根儿烟。"
12.
"我一直觉得,你们的友情应该是我们的延续。"
我和老爹站在ICU门口,医生在一旁跟阿姨交流病情,我妈努力安抚她的情绪。
那天早上起床,乔叔突然感觉身体半边发麻,然后就倒了下去。
送到医院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
脑溢血。
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我没有把他的儿子拉过来,他还在网吧玩着他的英雄,哪怕老爹已经躺了一个星期。
"对不起。"
我对着我爸说。
"不怪你。"他掏出烟盒,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医院,所以只把它捏在了手里。
"那个小兔崽子,等他爹醒过来自己教训吧。"
我们两个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耳边是阿姨的啜泣声。
这里是医院,有太多的生离死别。
我默默闭上眼睛,向一个我从来没有问候过的神明祈祷。
如果这是父亲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他能好起来。
阳光从侧面的窗户照了进来,老爹突然捏住了我的肩膀。我疼的一呲牙,睁开眼睛看见他的下巴在抖动。
透明玻璃的里面,几个医生凑在乔叔身边,看仪器的看仪器,扒眼睛的扒眼睛。
病床上的中年男人慢慢眨着眼睛,意识还不清醒,但已经能微微张口了。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右手也微微抬了起来。
13.
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嘲笑父亲,那天哭的像个小孩儿一样。
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告诉我们,乔叔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难受,然后问他们要烟。
"是个老烟枪?"医生有点疑惑,"看着不像啊。"
我爸没说出来话,只是躲在卫生间里一根一根地抽烟,烟气弥漫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14.
其实还是辜负了他对我这一代的期望。
可是友情这东西,能继承吗。
我带着几个好友又找到了乔儿,连拉带拖把他带回了家。
网吧老板没说什么,上一次被我放倒的两个网管现在还没回来。
我觉得没有办法跟这样的乔儿成为朋友了,我只能让乔叔再醒来的时候,身边站着他的妻子,和儿子。
15.
想一想。
这个救过我父亲的中年人,大概早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可能友谊这个东西,真的能够继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