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度冬去春来，又是新一年上元夜。
与去年，刘耀文在长安的第一个上元节，过得一般无二。
沈翩翩告假前来，带志鑫出门去观灯。
耀文和小武陪宋亚轩去鸣珂院演出，三个人约好等演出结束，也去赏灯踏歌。
一入鸣珂院，场内暖融融的气流顿时薰化了发梢霜雪。东家和张家公子早已占据了角落的一席之地。
东家他们挥挥手，耀文便心照不宣领小武坐到一块。
张家公子把食案上的点心推到小武眼跟前，温和地摸了摸小孩脑袋。不想，小孩抱着头嘟嘴抗议，说头教人摸多了，将来长不高。
东家看热闹不嫌事大，连忙应和，“对啊对啊，从前大家伙都欢喜摸我脑袋，你瞧我……”他指指两侧环山耸峙的张家公子和刘耀文，佯装哀痛，“我丧失了挺拔伟岸的资格。”
小武面如死灰，小嘴一瘪，无助地看向刘耀文，眼瞅着就要掉金豆子。
刘耀文雪上加霜，也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矮人有矮福。”
“你就这么教孩子？”张家公子瞠目结舌，转而安慰小武，“别听他们瞎说。”
手又下意识笼在小孩头顶，将要落下时，小武瘪嘴弧度顿时加剧，哭声马上就要溢出，张家公子慌忙弹开了手。
“不摸，不摸啦。”
自从年底香料铺盘完账，东家就开始谋划新一次西南之行。奈何一场千里瑞雪横封了整个北境，计划便搁置至今。
东家倒了一盅酒，对刘耀文举起，仰头饮尽。
“雪化了。”
“天还冷。”刘耀文劝他。
东家举着酒盅晃了晃，“所以呀——此时动身再好不过，脚程快些，还能赶上故乡的春天。”他闭起眼，似乎在回忆成都春日的景色，随后心满意足地睁眼。
“打算何时归来？”
“会的会的，我的二当家。铺子的事还不够你操心么？”
“哼，”刘耀文哼了声，“你有本事野外头，铺子迟早教我鸠占鹊巢。”
东家被他惹笑。“你别跟轩儿学。他说这话、使这气，自有一股娇憨。若换作你，”他摸摸脖子，“我总觉着背后发寒，小命难保。”
自从遇见宋亚轩，那柄横刀再没见过血，刘耀文依旧将它磨得很利，出鞘铮然，撕破周遭空气，凌厉得一如往昔。这份凌厉之气，一旦嵌入也再难剥离，便是深深刻入刘耀文肌理骨髓之中，成了座右铭。意味他再低调，注定是头狼。
宋亚轩，便是封存凌厉的那一抹柔情。
“你真要感谢宋亚轩。”东家发自肺腑地说了句。
刘耀文挑挑眉，目光望向正登场的宋亚轩，“我家四口人，三个是信徒，围起来把他当菩萨供着。够不够？”
嚯！东家再了解不过老友爱翘鼻子的小脾气，劝道：“抬举到如此高度，倒也不必，我怕某人恃宠生娇，你色令智昏。你手里虽没江山，到底还是攥着我那点小本经营呢。”
去你娘的小本经营，也不去两京西市扫听扫听，一溜儿五六家分店是谁家的。
刘耀文如今愈发清晰认识到，东家才不是败家仔，分明是扮成小白兔的大以巴狼！
此时台上某位仙气飘飘的乐师目光扫过来，好似发觉有人在讲他坏话，微微眯着眼昂起下巴一挑，刘耀文应时住了嘴，专注等待演出开始。
东家貌似不屑撇了下嘴，仍追在刘耀文耳边说起那颗无着无落的瑟瑟石。
现当今朝廷与吐蕃之间烽烟骤起，西川、泾原、凤翔已成前线，吐蕃把控西域往来中原的要道，涉外生意甚受牵累，两京西市铺子倒了一家又一家。贺氏香料铺也把进货渠道偏向东边的新罗、倭国，东南边的暹罗、交趾等国。
吐蕃人对香料都如此吝啬，妄论他们挚爱的瑟瑟石，简直是羊入虎口，流进中原的多是些次货。
东家哪舍得这样敷衍他得来不易的知己呢？
从鸣珂院离开，上元夜正当热闹，满街香车宝辇，灯火盈目。如织人海中一片欢声笑语。
耀文一手抱小武，一手牵着亚轩，在人群中缓慢移动。
一处灯摊前，小武坐在耀文怀里，满脸纠结，扫视各色花灯，看着看着就开始啃指甲。
亚轩摁下小武的手，略有不满，向刘耀文抱怨，“瞧，都跟你学。一个二个，都不必铰指甲了。”
耀文笑笑，不争辩，转而伸出光秃秃的指甲，点了点一盏灯笼，问：“像不像你？”
他转过头，对上一盏金鱼灯，鱼肚子鼓鼓，鱼眼睛溜圆。
好啊，刘耀文，现在都学会讽喻人了！
鱼灯挺着肚子在风中悠悠打了个转，眼睛斜斜瞥向刘耀文，眼神相当不屑，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武拍拍耀文肩膀，在兔子灯和金鱼灯中间犹豫不决，要他俩帮忙拿个主意。
亚轩摇摇头，表示不参与。以他的脾气，恐怕能在灯笼摊前犹豫到天亮。
说一不二这种需要决断力的活，交给刘耀文就好。
对方大手一挥，都买。
宋亚轩瞪了眼败家玩意，败家玩意冲他挤挤眼，示意他该掏钱了。
从老板手里接过灯笼，兔子灯给小武，金鱼灯给亚轩。
“你不来个吗？”
耀文右手端了端小武，对着他伸出左手，掌心摊开。等双掌相覆，十指交扣，耀文笑道：“这就够了。”
他心照不宣，将自己紧紧靠在刘耀文胳膊边上。耀文问小武，下面咱们去看耍百戏还是踏歌？
“百戏！”小武举拳冲天欢呼道。
子正时分，小武趴在耀文背上沉沉睡去，亚轩双手各擒一只灯笼，两人走进家门前，那条被燃灯点缀的巷弄中。
他用胳膊夹着灯把，掏出钥匙发现门没锁着。一进门，又发现西边厢房里亮着灯，他与耀文对视一眼。
志鑫每年上元夜都随沈翩翩过，不回宋亚轩这边。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耀文凑近耳边，“你去瞧瞧，我安顿孩儿睡觉。”他点点头，目送耀文往东厢走后，自己来到志鑫房门外。
他屈指扣了扣门框，里头也传来叩叩两声，志鑫在请他进来。
推门进去，琴案后伫着个黑乎乎的人影，紧接着两声短促的抽泣，人影抬手揉了揉眼睛。
他到志鑫身边坐下来，手环过他背，手掌拍了拍胳膊，“今夜买了两盏灯，陪师父去挂起来，好不好？”
志鑫点头答应，跟着他出了房间。
小家天井，笼罩在万千灯辉下，泛着柔和的微黄光芒。
看志鑫双眼哭成了两颗胡桃，心底里叹了口气：这孩子自从说不得话，心里搁的事渐渐多了起来。你问，他轻易不讲。慢慢来吧。
他搬来高脚胡椅，抓着带钩长杆，站上椅子，喊志鑫从下面递灯笼。
把金鱼和兔子挂在了正厅门廊下，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志鑫伸手虚扶一把。
“你买花灯了吗？”
志鑫点头，他问：“在哪儿？”
志鑫握拳掷地。
“扔了？”
又点头，他无奈笑笑，“和师父讲讲，跟阿姐闹不开心啦？”
这回，可不再是从前姐弟间鸡毛蒜皮的小别扭。沈翩翩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嫁人。也不足为奇，她已二十又四，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她千挑万选，从追求她的客人里相中一位兖州盐商，父母俱殁，中年丧妻，膝下一儿一女。
盐商并不长住西京，也无此打算，沈翩翩若嫁与他作续弦，必然也得随他回兖州。沈翩翩挑在上元夜姐弟独处时，将此事说与志鑫听。志鑫听了，内心大不乐意，他根本不想离开长安，离开他与师父、耀文和小武四个人的家。
然而沈翩翩话锋一转，说她根本不打算带上志鑫一起走，让志鑫本想闹上一闹的小脾气顿时显得很可笑。
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姐姐抛弃后，愤怒砸烂手里花灯，扬长而去。
身后，沈翩翩冷眼看着地面火苗渐渐吞噬缤纷的灯衣。
回忆着、回忆着，又涌起一阵伤心，志鑫吸吸鼻子。
“不难受了啊。你阿姐那脾气，又臭又犟，”宋亚轩安慰，“可若天底下，有哪个人值得你信任，那只能是沈翩翩。先踏踏实实睡一觉，醒了，我去找她谈。”
志鑫擦干泪花，满怀期冀，深深看了宋亚轩一眼。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那天夜里小武又突然发起高烧。宋亚轩起夜路过，给他盖被子，才发现孩子已经烧迷糊了。
一家子都惊醒起来，刘耀文端来一盆凉水，他拿帕子浸湿后拧干，敷在小武额头上。志鑫抱着膝盖坐在床塌尾巴，怎么劝都不肯回自己房间去歇息。
说来怪惹人心疼的，这孩子话还说不利索时候，就会扒着行人裤腿乞讨。被他从冻雪街头捡回来的时候，手脚长满龟裂发紫的冻疮。
别家娃娃病中脆弱，嘴里头都是喊阿娘阿娘，小武从小却是喊先生先生，我难受，我好冷啊。
宋亚轩守在边上，手掌轻拍小武身体，用温润低沉的嗓音哄他，给他唱歌谣：骑上碎步的走马，颠着小步往前走；我那可爱的小情人，两眼总是看不够……
唱完了塞北，又唱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小武虽没有父母，可宋亚轩给予他的爱一点也不比父母能给的少。
夜深了，油灯昏黄，黑色的灯苗影子在屋子墙壁上跳呀跳。志鑫坐在床尾沉沉睡去，亚轩还在低声唱着绵软的歌，刘耀文将一切看在眼底，无比强烈地萌生“这是一个家”的念头。
到后半夜，小武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一开口，说话仍是黏黏糊糊的。
小武见着床头围的三个人，委屈巴巴地喊了声先生。宋亚轩笑，摸了摸他汗津津的脑袋，说耀文阿哥煲了白粥，想不想吃。
小武说要先生喂。
亚轩答应了。
小武撒娇上了瘾，看向志鑫，要志鑫陪他耍皮影戏，角色词儿都自己来念唱，只因志鑫的手柔，舞起皮影格外灵动。
志鑫也答应了。
末了，看向刘耀文，小武咬咬牙，憋了一口气，浮着红晕的腮帮鼓起，说想要习武。挥起来像秋水一样流畅寂静的横刀，架在弓上例无虚发的箭术，还有驯服烈马的高超骑术，他无不眼馋已久。
刘耀文看了看小武亮晶晶的眼眸，丝毫不像个病人该有的神态，对亚轩说，我怎么觉着大家都被这小子讹了呢？
宋亚轩眯着眼笑，甩来拧干的帕子打他。
倒不是藏拙，只是过着太平日子，何苦去学这些打打杀杀呢？
别看宋乐师风光霁月，走到哪都有前赴后继的座下客，毕竟是入了伎乐行当，当面捧你，背后总教人看低一头。
小武是个聪明孩子，亚轩却一直不领他入行，耀文晓得他一直在物色长安书塾，想教小武去读书，不求得第入仕，做个识字明理的良家子就好。
习武可就完完全全走上了另一条路。朝廷已行募兵制多年，武者的出路早不在长安，而在藩镇，那镶嵌于中原八个方位上的一个个小朝廷。
刘耀文不忍他一番苦心白费，气氛僵持，小武挺起肚皮，圆乎乎的身子在床上撒开左右一滚。志鑫和亚轩受了波及，纷纷起身避让，一个站在床头，一个站在床上，四只坚定的眼珠子齐唰唰瞪向刘耀文，无不写着“快答应他呀”，耀文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宋亚轩他倒是想得开，说习武强身健体也不错，力气练练大，将来可以去杀猪宰羊。
小武爆发出一阵欢呼。
刘耀文心想当个屠夫瞧把孩子高兴的，一边心里也好奇自己能不能教出个当世庖丁来。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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