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极想有个女儿，爱笑爱闹，脸颊两团儿粉，闻上去甜兮兮的小姑娘。十月怀胎时，她都想好了，要怎么宠这个小姑娘，一年四时裁新衣裳，好看的发髻换着梳，还要吃遍美食，逛遍美景……养她无忧无虑长成，便送嫁到张家。
张家小子老实亲厚，两家又是通好，一生一世在眼前。
可惜的是，她身子骨弱，没这个福份。好在她这个儿子，除却是男儿身，一切都与想象中的女儿不谋而合。
小儿生来多病，几次生死关头险些夭折，都转危为安挺了过来。老婆婆说体弱多病的男娃娃当作女儿养，起个闺名儿扎上耳洞，再穿上花衣裳，兴许能瞒过老天的眼顺遂长大。
扎耳洞的时候，他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阿娘凉凉的指腹钳在耳垂上揉啊揉，揉得发热。
他正有些不耐烦，一阵锐痛飞快穿透了软肉。他忍痛啜泣，阿娘抱他在怀里，一边哄好啦好啦，一边揉起另一边耳垂来。
不多时，他又被狠狠扎了一记，这下大哭起来，“阿娘骗人。”
前面说了，阿娘想要个女儿，既拿他当女儿养，一切都得贯彻到底，是以他八九岁以前，总扮作女娃娃。他其实不乐意，安慰自己：老莱子还彩衣娱亲呢，只要能哄阿娘开心，扮女娃娃就扮呗，只消心里清楚自己是个爷儿们就够了。
如果不是男扮女装，兴许就没了后来的枝枝蔓蔓。
那年浴佛节，长安各坊佛像一齐出动，乘车舆环绕都城，最后会流于朱雀大街，普天共贺佛陀诞辰。
这样的热闹，长安百姓怎舍得放过它去。阿娘早早将他扮好，丫髻簪珍珠蝴蝶，双耳垂珠翠玉坠子，鹅黄衫子绿罗裙，好一个长安人家小闺秀。
额上贴花钿，阿娘问他要个什么花式，他天真烂漫说要小兔子样的。一扭头张家小子来了，围着他喊霖霖妹妹，他不说话扑上去就是一记开山脚。
张家夫人见儿子被追着打，满院子嗷嗷乱叫，也不护犊子，在一旁看戏，调门高高地笑了起来。
阿娘替他拉好折腾乱的裙子，随张家母子一同出门赶热闹去。
他们直接去朱雀大街，候着看百佛归流。道路中央空旷，围观人群乌泱泱铺满了宽阔的长街两侧，他们一行人也跟着大家伙翘首期待。
“来了！”人群开始躁动。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远处传来鼓声，咚——咚——咚咚——声音浑厚低沉得仿佛脚下土地都为之撼动，心脏被陡然擭住无法舒张跳动。
第一乘载佛像的车舆出现了，一尊释迦立像。佛相慈悲，怜悯众生，脚底牛和人屈身沉吟拖拽他缓缓向前。
人群爆发一阵浪潮似的欢呼声后，也开始随着车舆向前涌动，争相向道路中央的佛像抛去香花，奼紫嫣紅染遍了天。
汹涌的人潮就这么铺天盖地从他们后头推了过来。
阿娘牵着他，张夫人和张公子在前面，后方家仆如网一般兜着她们，一群人在人潮中缓慢前行。
他的裙摆突然被一只脚踩住，重心往后跌坐了下去，手在那瞬间滑脱阿娘掌心。家仆也走得昏了头，没仔细脚下，竟让小公子从自己脚边生生漏了出去。
人赶着人往前走去，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目视前方，哪里还有阿娘和张家母子的影儿。
“阿娘！阿娘！真源！”
后至的人潮将他撞得一顶一顶往前，他又矮又小，好比精卫衔的一粒小石子，投进朱雀长街这片沸沸扬扬的大海中，沉静得没有一丝回音。
恐慌和焦虑同时袭来，咽喉立时被坚硬的苦涩涨满，他奋力拨开各色衣摆，向后方岸边游去。
在人群中挣扎摇摆了好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被裹挟着往前冲了多少路，终于脱离出来，他深呼一口气，站到长街路边。
阿娘一定会返回来找你的，贺峻霖，莫怕莫怕。
他拾袖擦了擦眼角飙出的泪花，心绪渐渐平静，恢复无限乐观。
此刻不远处，朱雀长街边一架高高的双乘马车里，坐着青阳县侯严家两个郎君。
权贵之家也多得是想赶热闹的闲人，要么居高，要么驾车，总之都在人流之外，不同百姓挤到一堆去。
严家小郎君闹着要去看百佛绕城，严大郎被弟弟磨得受不了，便遂了他意，驱车前来。
谁知来都来了，臭小子不看佛面，看人面。
第二尊佛像才登场，严家小郎君的注意力已被道路边缘吸引了过去。
他看见一个黄衫绿裙的女童从人群里跌跌撞撞闯了出来，身边也没个人跟着，她环顾左右，双目盈泪，好不可怜又茫然。
莫非是同家人走散了？小郎君想。
这时，小美人抬手一抹眼泪，激得严家小郎君男儿气概顿时如泉喷涌，无可遏制，他腾然起身，冲出车厢沿着车轭跳了下去。
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抬抬蹄子，避让开他，严大郎从车里探出脑袋，目光追着他，喊：“严浩翔！”
严家小郎君一气儿跑到满心满眼所见的小美人儿面前，开口关切：“妹妹，你快别哭了。”
却不想，眼角泛红的美人儿抬眸看他，冷笑一声，操起蜀中口音的官话骂道：“妹妹你个锤子，老子是男的！”
他愣了。男的？不该啊！
目光便从头到脚来回一梭巡，明明白白就是个小娘子呐！
恰此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又响又亮的“霖霖”，小美人儿瞬间破涕为笑，抬手指向小郎君，对来者说：“阿源，给老子打死此獠，摁住了，往死里打！”
来的那个壮实小子答道：“好的妹妹！”
小郎君心想：他也这样喊，可见你不就是个妹妹么！
小美人儿攥紧粉拳威胁，“再喊妹妹连你一齐打！”
张家小子当真力气大，小郎君打他不过，严大郎在旁看不下去，担心阿弟挂彩回去，爷娘请他吃家法，便跑过来拉架。
欺负阿弟的一小子一姑娘见了他，如迎大敌。小美人儿扯着小子喊了声快逃，两人拔腿就跑。
严大郎刚回过头，想察看阿弟伤势，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再抬头一瞧，小弟已经追着那两个娃娃跑出了老远。
“严浩翔，你给老子滚回来！”周围行人纷纷侧目，严大郎只好豁出脸面，拔腿追了上去。
别看那臭小子身子板单薄，脚力倒挺了不得，一气儿追了他们大半条长街。
他体力拙劣，渐渐的，心都要从喉咙口蹦出来，脚步沉得灌了铅似的。
最后任张家小子怎么拖怎么拽，往地上一蹲，两眼一闭大喊道：“不跑啦不跑啦！让他给我打死算了！”
他眼皮薄，感应到面前光线一暗，有人立在自己跟前。
那小子追上来了！坏了坏了，要遭打了！
他忙将双眼闭得更紧，唇抿成一线，两手抱头，整个人蜷成小团团。
预想中的拳头没落下来，只感到头皮轻微拉扯，发隙一紧。他抬手摸去，指尖触着一枚蝴蝶簪花，蓦地愣住了。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他昂头看向对方。小郎君一咧嘴，露出缺了颗上门牙的爽朗笑容，“没想打你，你簪子掉了。”
这时严大郎也赶了过来，张家小子唯恐他找他俩算账，嗷一声扑上去抱住人家，将严大郎撞得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旁边两人一站一蹲，毫不关心外界，眼里只有对方。
小郎君得意地想：这要不是个妹妹，他就把阿爷新得的那尊东海珊瑚一根根掰下来，嘎嘣嚼着咽喽。
小美人儿也不复平时能言善道，他刚才那一瞬间，被个缺牙豁齿的笑晃花了眼，扼住了咽喉，只得笨拙地向对方回以一个歉然微笑。
那年长安初夏，残花褪尽，北燕回巢，绿枝下青杏初结，他们相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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