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沉船 终

五

“扳手给我一下，应该在气泵旁边。”太阳死在丘陵之下后不久，满天的星星都迫不及待地从夜幕下冒出来。“有两把，大的还是小的？”“大的，建斌，开一下灯。”驾驶室的氙气灯啪的一下亮起，潜水钟里的阿哲一时没适应强光，脑壳咚的一声磕在操纵台上。黑暗中的湖水轻轻拍打着生锈的船身，建斌坐在潜水钟旁，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吊在船尾的潜水钟则是挂在婴儿床上的玩具。

漫天的碎星仿佛是宇宙被揉成银色的碎片肆意泼洒在幽蓝色的幕布上，建斌双手抓紧船舷的麻绳，半个身子往后倾倒，眼里的天地翻了个身。无尽的星河密密麻麻的静默闪烁着，似乎随时会因为天空支撑不住而倾泻而下。“我爷爷以前和我说，星星闪着闪着是在呼唤地上的人。”阿哲从舱门里探出头来看着夜空说道。

“催我们上天么？”“可能吧，但要去陪这些东西，变成光速最少都得跑4年。”“有的说不定你跑了几百万年过去，会发现呼唤你的那颗星星早都炸了。”

“原来会放鸽子不只是人类的本质啊。”两人都轻轻笑了几下，随后沉默和湖水的哗啦声笼罩了飘荡的驳船。潜水钟上的探照灯砰的一声打开，驾驶舱里的铅酸电池的指针一下打到底。“建斌，电池能维持多久？”

“我算算，三盏50瓦的探照灯全开，气泵也开着的话，三块串联的铅酸电池……差不多25分钟。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接到柴油发动机上，只要你在水下能忍受几分钟的断电。”“算的挺快啊，那你物理化学怎么还老是不及格？”“甭提了，在厂里干了活才发现打工都得学数学，不过跟那几个老师傅学的可比张老师教的快多了。”

“别这么说自己丈母娘啊，你后桌知道了肯定很不爽。”“滚，我不是和你说了别再提这些事了吗。”建斌随手拾起一个氧气面罩丢向阿哲，他完全可以想象这家伙在潜水钟里会是个什么贱兮兮的表情。

“开一下气泵，连着氦气的那个，白色管子。”“所有设备都检查过了吗？”

“检查四次了。”潜水钟里的钨丝灯泡亮起来，暖黄色的灯光使得本就破旧的仪表盘显得更加富有历史的沧桑感。阿哲再次一一检查每个按键的功能，潜水钟里大大小小的指示灯节拍器般嘀嘀嘀叫着，拨下按钮的清脆啪哒啪嗒的声音让阿哲觉得很是愉快。“建斌，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开机甲一样。”

“就算是机甲也是当炮灰的量产机。”建斌递过来一套折叠好的潜水服。“穿好了叫我，我去检查一下挂钩。”看着黑色潜水服上的缝合口，阿哲总觉得这东西有点像尸体袋。“穿上吧，这是驾驶服，我们的英雄驾驶员彭哲同志。”趁阿哲穿衣服的空档，建斌在驾驶室里冒出一句：“今天我碰到老雷了。”

“怎么了？”阿哲像只忍者神龟一样把头从潜水服里探出来。“他说三天前有几个中央情报处的人去把你家翻的乱七八糟。”

“是吗？”

“你干了些什么？”建斌双手撑在方向盘上看着阿哲。

“找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会有中央情报处的人来？搞不好咱们是要被请去喝茶的。”

“没事的，就算有事也不会连累到你。你没和老雷讲我在干嘛吧？”阿哲拾起潜水钟里的扳手和螺丝刀，哐当一声丢到外边。

“我说你住在我家。阿哲……”

“嗯？”建斌走过来，一样一样拾起被他丢在甲板上的工具。“你没骗我吧？”

“没有啦，你真的比老雷还啰嗦诶……对了，上次问你的问题……”

“什么？”

“船厂关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爸说，能讨回工资的话就让我继续上学。”

“是吗，那我看看能不能留在旧城。”三台气泵同时启动，巨大的轰鸣让两人都不得不放大说话的音量。“阿哲，你今天话很多欸。”

“会吗？”“比你前几天说的加起来多。”

“这样啊。”古铜色的舱门被合上，建斌面前的通讯话筒里传出来一阵蜂鸣。

“我走了。”

“早点上来，等会还能烤条鱼当宵夜。”建斌拨下驾驶台上的红色按钮，潜水钟伴随着链条的吱呀声缓缓没入水中。圆形顶盖最终消失在银色的细浪之下，仿佛这里就根本不曾存在过这么一个东西

链条仍在吱吱呀呀地下降，建斌盯着压力表不断上升的读数，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嘀——嘀——嘀……阿哲紧紧抓着没什么实际作用的操纵杆，圆形把手上已经沾满了他的汗。“阿哲，你还好吗？”建斌的声音从旁边的话筒里传出来，格外的沙哑。“一切正常……”

“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比如气泡的那种嘶嘶嘶的。”

“没有，只能听到水流的声音，还有金属的摩擦声。”阿哲闭上眼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一想到自己正坐在一个大铁球里往幽深的湖底下潜，水压施加在铁皮上的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就止不住的发抖。“阿哲，30米了，氧气还够用19分钟。”“啪！”阿哲打开潜水钟顶部的探照灯，几条鳗鱼从舷窗旁惊慌失措地游走，水中漂浮的种种碎屑在锐利的灯光下一览无余。阿哲走到舷窗旁往上看，头顶没有他预想中的泛着蓝光的水面，只有一片浓重得似乎能吞噬一切的深沉黑暗。“35米了。”他回到座位上，头顶着开裂的靠背。“40米了，能看到什么了吗？”阿哲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舱外的黑暗湖水仿佛直接出现在他的肺里，骨髓之中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寒冷“快到极限深度了，还要往下吗？”

“继续……”阿哲残存的意识反应过来这是深海恐惧症。及其突然的，窒息感如同它来时一样骤然消失了，阿哲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椅子下面。他扶着操控台站起来，身体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

“怎么回事……阿哲，阿哲！”舷窗外透进来幽蓝色的波纹状光芒，阿哲起身走到舱门前，幽蓝色光芒的亮度急剧升高，使他不得不闭上双眼，等到光芒退去后，他发现自己站在家属楼的走廊里。走廊尽头的窗户中，阳光恣意倾泻在没有上漆的木地板上。窗外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冲袭过整条走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蝉鸣之中传来些许轻柔的歌声。

“嘀嘀嘀嘀——！！”建斌面前的压力表的指针不知被什么东西一下猛拽到底，甲板上的气泵也如同犯了哮喘一般哼哧哼哧咆哮起来。“阿哲……怎么了阿哲，回答我！阿哲！”

“叮——噔噔——噔……”那是阿哲十分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旋律。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门里传来的。阿哲迈开双腿走向那里，胶皮凉鞋踏在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美丽的天使在远方召唤你……”绿色的木门上贴着一张造型臃肿的粉色卡通贴纸，上面写着“HOME”。“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创造奇迹——……”

建斌把升降机的把手死命按到底，柴油发动机喷出浓雾般的黑烟，齿轮和链条传出痛苦的吱呀声。船下方的湖水里冒出来幽蓝色的光芒，一条条火尾鱼浮出水面，十三条围成一圈，在船身边不停环绕着。“阿哲，把潜水面罩戴上，我把气泵关了。阿哲，你倒是说话啊！”

“嘎……”阿哲轻轻推开木门，门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书房，但是靠窗的地方并没有他写作业用的那种双屉桌，而是一张蓝色的婴儿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短发女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伸手逗弄着床上穿着淡蓝睡衣的婴儿，嘴里还哼着刚才阿哲听到的歌。女人似乎还没发现闯入这里的阿哲，仍在用手指轻轻挠着婴儿丰厚柔软的脸颊，眼里满是母亲对孩童的宠溺。逗弄了一会后她从床头拿起一个橘子，掰下两片凑到婴儿的嘴边“嘿，想吃吗，不给你……”婴儿头一歪，一大瓣橘子叼进嘴里“真乖。”

此时短发女人才抬起头来直视着阿哲。“你来啦。”她微笑着向阿哲伸出双臂。“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去哪了吗，我一直都在这里。”阿哲摇晃着走向她，走到短发女人面前时双腿的力气一下子流走，他跪倒在床前，扑进她的怀里，开始低声啜泣起来。她轻轻拍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别哭了……”

压力表的指针猛然砸回到零刻线上，建斌的心沉进了湖底。

木地板，墙壁，窗户开始逐渐分崩离析，木头和玻璃碎片私下飞溅开来，幽蓝色的水流嘶吼着冲进房间。阿哲感觉不到水流挤压身体的痛楚和寒冷，他此刻只能感觉到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柔软的温暖。

起吊挂钩噗通一声冲出水面，。空荡荡的挂钩和他们无数次满怀期待拉起的鱼钩一样在湖面上无奈地晃荡着。“阿哲……”建斌无力地跪倒在甲板上，手中的晶石和湖面一起同时熄灭了。头顶布满碎星的幽深夜空仍旧如以往流逝的万千个夜晚的一样，沉默地闪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