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 沉船4

【3】清晨，英梵湖与旧城港上泛起的水汽笼罩了整座灰色的小城，似是盖在尸体上的白布。雾中伸出的几座歪斜的生锈吊塔则像是从白布下露出的僵硬扭曲的手指。阳光从湖边的丘陵升起后，雾气才被缓缓从旧城上揭开。

书房的米色窗帘被风卷起，床上的阿哲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揉着惺忪的睡眼下床洗漱。

在职工食堂吃过早饭后，他骑着八二自行车咔咔咔地驶过被浓重的露水沾湿的石砌街道。

小巷里照常飘来潮湿咸腥带着点铁锈味的风。一辆载满沙丁鱼的拖拉机一路散发着香气向港口开去，车后边留下几条断断续续的水迹。

阿哲在一栋矮小的红砖房前“吱”地刹住车，卯足力气对着楼上喊道：“建斌，七点了！今天考数学！”“咚！”二楼的百叶窗后面传来不知什么物体撞击地板的闷响。三分钟后，建斌顶着蓬乱的鸟窝头拽着单肩包从半开的大门里冲出来时险些把阿哲撞倒。

看到这家伙白衬衫上扣偏的扣子和脚下的小熊拖鞋，阿哲扶着旁边的路灯竿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此时建斌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伸手猛拍阿哲的后脑。“娘的，又给你骗了。”“得得……快回去把衣服换了。”“进来等会，我饭还没吃。”

二十分钟后，两人在湖堤下的观测亭边把车停好，从背包里熟稔地掏出钓竿、饵料瓶、浮标、铃铛装配好，勾着半截红虫干的吊钩“唰”地一声划出一道弧线，噗通扎进水中。

他们坐在观测亭下方的磨盘状石头上，握着钓竿盯紧橙色的浮标在闪着粼光的细浪中上下起伏，许久没有说话。湖水波纹的反光在观测亭的水泥承重柱上跳着注定无人欣赏的舞蹈。

阿哲手里的钓竿猛地向下弯曲，鱼铃叮铃叮铃地挣扎了一会。阿哲握紧鱼竿使劲一拽，鱼钩上的半截鱼饵往下滴出一串水珠，在湖面上无奈地晃着。

待他再次把鱼钩甩进湖里后，建斌开口道：“你爸把你安排到哪所学校了？”阿哲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手指拨弄了几下转轮后才开口，“乾丰市第三中学。”

“乾丰……离这里有多远？”“两千七百多公里。”

“你在那儿有亲戚吗？”“有一个表舅，以前见过两次。”

远处银色的湖面被一只牛背鹭用锋利的喙给划破，通体乌黑的小鱼甩着尾巴在喙间奋力挣扎。身体闪着蓝色金属光芒的蜻蜓悠悠落在建斌的钓竿上。阿哲把手伸进罐子里，刷拉刷拉地拨弄着鱼饵。“你现在说这些干嘛，我至少还能在旧城玩两个月呢，以后也肯定会回来。你准备留在这里？”

建斌挥手赶跑蜻蜓。“不然我能去哪，旧城这地方也不错就是，除了人少我觉得其他都好，山清水秀的，日子过的也闲。”

“去职校？”“去其他本地的高中混日子还不如学点技术，反正三年出来都是打工。我想以后就去三厂修船，还能让老头子照顾照顾我。”

阿哲的鱼竿又一次抽搐般猛地向下弯曲，鱼竿顶端几乎触到水面。阿哲飞快转动转轮，建斌也腾出一只手抓住鱼竿。哗啦一声，一条一乍长的刀鱼从水花中腾起。剧烈扭动身体时把水滴甩到两人脸上。阿哲不紧不慢把鱼取下来放进桶里。建斌用手碰了碰鱼头，鱼便在桶底飞快地转起圈来，仿佛这样就能冲出这一层塑料。

“对了，”建斌起身回到钓竿旁边。“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干的事，在旧城这里，以后可能不一定有机会。”“有啊。”阿哲把上好饵的鱼钩甩回湖里。“再钓一只火尾鱼回去，陪我书房里那只。”

“那还不简单？今天之内给你整完。除了这个呢？”

阿哲转动转轮的手顿时停滞住。“我想去看看那艘沉船，如果它真的在湖里的话。”

湖岸边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报时闹钟一般富有节奏感的叫声。蝉趴在枫杨布满沟壑的表皮上不知疲倦地用力摩擦自己的鞘翅。细浪轻轻拍打着湖边的碎石，波纹的倒影在建斌懵圈的瘦脸上游走着。

“你说啥？”

“沉船。”

“十多年前从湖底捞出来的那个货轮？”

“是你爷爷奶奶给你讲的故事里那个，天上来的。”

建斌伸出手来，慈爱的抚摸着阿哲有点扎手的刺猬头。“阿哲啊，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都到了可以开机甲和成为魔法少女的年纪了，怎么还会信你妈讲的睡前故事啊？”阿哲把建斌的手推开，“不是我妈讲的，是我爷爷讲的。他说那些人到这里就是为了找那个东西。”

“他们十几年前不是找到了一个艾国的沉船——”

“他们派这么多人到这里，还建了军港和科研基地，只是为了找一艘货轮吗？”

“那他们除了这个还找到过别的什么吗？”“就算找到了也不会让我们知道吧。”

建斌在石头上站起来，用手划过漫长的湖岸线，说道：“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上幼儿园的时候，这一片全是铁丝网？”

“记得，通了电的，经常有鸟在上面烧成炭，整片湖区都闻得到臭味。”

“可是我们上小学之后就已经全部拆掉了，军港在更早之前就开始了搬迁，你爸的部队不就是那时调走的？三年前本来就没多少的科研人员开始分批离开，两年前干脆连那个什么打捞平台都拆了。”阿哲顺着建斌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湖心岛上仅存的打捞平台的基座，几根被遗弃在那的巨大钢柱仿佛被绑在十字架上被风干的人。“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他们……找到了然后走了？”

“他们可能找到了，然后把该带走的东西带走了。”建斌停顿了一下，在石头上坐下后继续开口道：“或者他们根本什么都没找到，反正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见过什么不明的大型集装箱或者特大号的货轮和飞机——”

“所以呢？”

“所以不管有还是没有，你现在都无从知晓，我们只要知道他们十年前捞到了一艘货轮就够了，他们也只希望我们知道这个。”

树林里的蝉鸣似乎被人按下暂停键一样戛然而止。建斌看阿哲一直面无表情盯着湖面不说话，便用手肘碰了下他的肩。“至少火尾鱼我还是可以帮你抓到一条的嘛，只要你肯等到晚上。”

“好吧。”阿哲伸了个懒腰，关节之间压抑地毕驳作响。“你带干粮了吗？”建斌从帆布包里掏出一袋卷饼，并指了指桶里刚安静下来的刀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