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这个下坡比我们想象中的要长,且也变得陡而蜿蜒曲折。我们不得不停止放歌专心骑车。车速快得让我们不安,风在耳边嘶吼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我们捏紧刹车,车闸尖锐而徒劳地惨叫着。
前方的一个弯道处有一个很高的护栏,护栏下边便是阴森的山谷。多年前有一辆牵引式货车翻车下了这个山谷。司机一家四口都在里面。无一生还。直到两个月后车和尸体才被吊车吊上来。我竭力不去看那树木繁茂的深谷,但还是下意识地更加用力捏住刹车。
坡仍未到头。路况突然变差,我的公路车没有减震器,手被颠得很有些麻。看着前方路面上的裂痕,我总担心这辆车那两指宽的小胎会突然暴毙。
山峦不断快速往后退去,山峦上的树长得相当密。我不知为何觉得他们像是被固定住的巨浪。我也觉得自己是这被固定的海洋中的孤舟。嘶吼的风在不断提醒我,你就是孤舟。
然后我发现自己真成了孤舟。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完了,雷消失了,我得自己走完这段路了。我这么想着,一边把车停在路边。
我呆呆望着那些被固定的巨浪,他们上面的树木仍欢快地摇晃。我在想雷会不会掉进山谷里了,会不会拐进那条小路里迷路了,会不会在我自我陶醉时被那辆货车给…而这些要是真发生了,我要怎么跟他的家人交代…
我正这么想着,雷唱着“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从一个弯道里出来了。
坡到头了,我们也松开刹车。车速也陡然加快。这时我也大声吼着:“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接着齐唱“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后面的高音有点唱不上去。而且一张口风就呼呼地灌进口中。
到了一段稍缓些的平路上后雷又继续放歌。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我听见了歌词,但一时没想起来下句怎么唱。
“你对自由的向往--”雷的声音高了八度,同时从自行车座椅上腾起身。我看见一个黑色物体从他身下飞出。雷也发觉情况不对,赶忙停车。
等凑近那黑色物体后,我才明白就在雷唱出那两句歌词后,他的坐垫受到鼓舞,便脱离雷的压迫追寻自由去了。
前面的路变得开阔而平坦起来。路两旁古朴的土木结构房屋与边角锐利形状方正的新楼交错杂居。更远的地方是黑色的菇棚与黄绿相间的农田。四周最大的声音竟是炊烟升腾处的鸡鸣犬吠。
我们骑到了一个分岔路口。路口中间竖着一块蓝色的金属牌。上书:欢迎来到××镇。旁边是弘扬社会××××××观的广告牌。
这意味这充斥着不完整未知的旅途结束了一半。从出发至到达此处用时两小时三十九分钟。
雷问:接下来我们去哪?我唱道:去哪去哪去哪,我早已没有了家——
雷:严肃点,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左边是一小段下坡,右边是宽阔的平路。
我在口袋里搜刮了一会儿,又在布袋里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一个一毛硬币。
雷:这么草率?我:随天吧,反正这个街道四通八达,顺着一条路总会走到我认识的地方,不至于迷路。花面左字面右。说完我就把硬币潇洒一抛,但力度似乎过大了点,导致它几秒后才掉进牌子下面的草丛里。
空气被尴尬地凝结了一会,然后我狼狈地在草丛里翻找那个硬币。这个硬币还算新,因此反光很亮。我高兴地把他连着几根草拽上来。雷问我是哪面。我这才发现刚它太闪了,捡起来时没看清哪面朝上。
不过它落下的地方靠牌子右边的柱子比较近,所以我们往左边。
路是选好了,但到底要去哪?雷问道。
我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想起有一位熟识的学长就在此地的高中复读。去那里兴许还能蹭顿饭。
我把这事告诉雷,他说:那你还抛硬币干嘛?我说:形式主义一下。
雷:硬币掉右边你往左走,还想逆天吗你。话说你这形式主义哪学的?
我:电影里那些家伙碰到去向未知的路口不都这么做...
雷:你TM最近又看了什么垃圾文艺电影...但你都想好去向了还抛,真是够形式主义了。
我:其实我基本不看那些闷死人的文艺片。
雷不再搭话,转而继续踩动脚蹬。我在后面一直和他保持约五米的距离,因为我那时正在思考一些关于命运的废问题。我边思考边骑车时就是个马路杀手的典型例子。
其实抛硬币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讲都是个形式主义,它顶多给你一点决心或者让你不会彻底盲目。至于什么重要抉择决定一生什么的都是扯淡,命运在我们来到这世上时就已经发育完了,只是我们在死前根本无法窥得它的全貌。
思考命运这东西纯粹是浪费时间。反正思来思去也就那几个结果,命运无法改变啊,命运真奇妙啊,世事无常啊,对命运不能屈服之类的废话。更何况思考了也无法改变它。所以我一直不理解那帮搞文学哲学的家伙干嘛老喜欢探讨这东西。更奇怪的是那些喜欢探讨命运的家伙总是摆出一副要征服命运的样子,要么就是抱怨命不好。我一直不明白怎么谁都该跟命运有仇似的,不是你屈服与它就要让它臣服于你,不扼住它的咽喉它好像就会掐死你。没法令对方属于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当朋友,非要当仇人,弄得自己跟因爱生恨的怨女一样。当朋友多好,相逢一笑泯恩仇,若即若离,最好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那人的日子一定很快乐。
正当我想到这些东西时,雷忽然在我面前停下。我当即发挥马路杀手的特质,不带缓地直接砰地撞上他的后胎。这一声砰让我清醒不少。
雷转过来幽幽地看着我。“我不认路,你让我骑前面干啥?”
不久后我们骑到一条街上。这条街应该算是这镇子最繁华的地段了,比之前那个乡的街道宽一点,多了像小超市手机店快递中转站之类的东西。我们沿着岔路骑到下方的一条小街。小街有浓浓的九十年代气息,带扇叶窗的小楼,黄色罩子的路灯,路灯下的蓝色电话亭,一家建于八十年代的电影院,角落里还有一家音像店。我很想等会儿能看到一群梳着分头穿着鲜艳夹克衫的人。
当然只是想一想。
那些东西早已荒废。
电影院变成了农村淘宝和奶茶店,仅有奶茶店门口揽客用的老式放映机能证明它曾是个电影院。路灯柱子上贴着一层又一层的寻人启事和专治性病,而灯泡却不翼而飞。电话亭上蒙满了尘,影音店不知何时已关门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