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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碴子4

旧城与沉船

十八

这就是上一次到我爸的情形。

很多老师见到我这个样子,都会说这孩子的家庭教育肯定有问题,他们多心了,在我的印象中是没有家庭教育这个概念的。在上初中前我总是在各家亲戚间游走居住,大伯家住三个月,姥姥家住三个月,爷爷家住两个月...他们对我都很好,可惜农村的老人除了让你多读书多吃饭以外没有表达关爱的方式。至于我爸,小时候我被他当玩具,每次一来看我就把我抱起来甩来甩去,等到长大一点抱不动了他就把我当兄弟,一回来就把一瓶百威咣的一下放在我面前然后一边喝一边讲他当年的英勇事迹…那时候我才初一啊,真的差被他讲的英勇事吓尿了。可就在他一整年不回来后,我也有英勇事可以和他讲了。

总之一句话,他没把我当儿子看过,我也没当他是自己爹,直到他把我从派出所里领出来,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场其血腥的斗殴。当时我想自己也是被砍过的人,应该不至于被一个讲过的故事吓到。结果那天我才明白他之前的故事都是经过美化的。这可以算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自己的爹给教育。

自那之后我退出了初中里那个小团伙(被嘲笑说是乖宝宝当然是难免的了),转而和仁玩起了音乐,加入了本县的乐人组织,正式洗心革面,从不良少年变成了…朋克。我发现朋克和不良少年唯一的区别是少打架,多唱歌,其余的习性乃至装扮都更加恶劣。但不管怎么说,朋克是比不良少年良好不少的。虽然这两者在其他人眼中基本没有区别。

后来高一时有一回和仁他们结束卖唱去吃烧烤时,我看到了之前被斌哥打得血流满面的那个矮子。他就在个烧烤摊上帮工。在路灯下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光头上一块一块大小的凹陷和疤痕。端着烤盘上菜时他的双腿对总在不自觉地抽动,而且要耗相当长时间才能平稳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斗殴留下的后遗症。

至于斌哥,我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传闻说他去广车倒卖魔托,也有人说看到他去金三角卖白粉,还有的说他杀了人在外潜逃…总之他确是已经离开了县城。而其他当年和我厮混的人,有的去外地打工,有的去了某个二流高中或技校。现在偶尔仍能看到他们中某些人在街上打架。我曾经非常不解,自己过去为什会傻到把暴力当成玩物和炫耀的资本。这是需要相当低的智商和情商的。而现在我不解的是,有些已经成年的人仍旧在这么干…或许需要真的品尝暴力的恶果才会把这种东西像旧玩具一样丢掉吧。

十九

头顶的云层渐次消散开来,露出被水洗过的干净天空。我看着飘向不知是什么方向的云,再看看后视镜里被风吹成杀马特造型的仁,突然出一股莫名的奇妙之感,这时我十七岁,在漫天飘扬的云下的盘山公路上,载着我最好的一个哥们和一只灰色的飞蛾,迎着山间充满草木气息的风,驶向我弟妹所在的乡镇中学...这到底是什么促成了这一切呢...

正在我这么思考着的当儿,我感觉有什么花粉之类的东西飘进了鼻子,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打完后抬起头一看,发现之前被我放在时速表的飞蛾爬到了上方那个铁塔状的塑料车贴上,两只翅膀和两道蛾眉在风中不住地抖动着。仁把头探过来,说道:“这意儿是不是想飞啊?”

我在一处被阳光照耀的急弯边停下。飞蛾爬上了车贴的塔尖,身子轻轻轻晃了两晃后,无比艰难地飞了起来。在两面后视镜间盘旋了一会儿后缓缓地向上飞去。我盯着它,突然间觉得飞蛾其实很漂亮,尤其是在阳光下,浑身的鳞粉都仿佛在闪光。仁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蛾子都能看傻啊你?”“我只是没见过阳光下的蛾子而已...话说飞向太阳的蛾子真是比蝴蝶漂亮多了。”“是吗...”仁将信将疑地抬头看向不断往上飞的蛾子。“它这是想上天吗?”仁问。“应该是想扑向太阳吧。”“那还不如扑火呢,太阳可是连碰都碰不到一下。”

听到仁这话,我突然很可笑地由衷希望飞蛾最终能被太阳的光芒烧死,而非被地上的火苗给烤焦。

二十

目送蛾子离开后我们跨上车继续前进。开到一段超长的下坡上时仁突然神经病似地大声唱起歌来“当我听到风从我耳旁呼啸着掠过,”足足走了八个调。但众所周知神经病是会传染的,于是我马上接上下一句“那一刻我的心狂喜着猛烈的跳动——”但我一张口风就呼啸着灌进我肚里。随着车子速度的加块,仁的调子也走地越离谱。在冲到坡底的急弯时,一只不知是猹还是狸猫的东西在路边的树林里窜出来。我赶快把刹车按到底,结果两个轮子都失去了抓地力整辆车嗞嗞地侧滑向路边的小树。车子撞树后我像飞了起来,只感觉灰暗的柏油路跳起来好像要亲吻我似的,但它还没亲到,湛蓝的天空又扑面而来。在那短短的几秒内,我的脑子里全是仁最后唱出的最后一句歌词。

“让我半醉着与她共舞在我的命运中...”

二十一

“咚”的一声仿佛敲在我天灵盖上的闷响,我感觉自己在一片柔软的黑暗中飞快下坠,下坠时耳朵里被一阵耳鸣给占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鸣逐渐消退后,我看到了柏油路上一只红色的甲虫正从我面前爬过。不远处的仁扶着护栏挣扎着爬起来后一瘸一拐地走向我,那只红甲虫被他的大脚“啪叽”一下踩爆。“哎,你没事吧?”仁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之上传来的。我想回答他“没事”但嘴巴完全张不开。于是我只得点头,但我的小半边脸被粗糙的柏油路刮得生疼,脸稍微一动就感觉皮会给撕下来。

仁一把把侧卧在柏油路上的我给拎起来,拖向路边的树下。在他拖动时我的右腿膝盖传来一阵令我眼前一黑的剧痛,我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而仁只是抬手揉了下耳朵,随后便继续把我往路边拖。待扶着树下一块黑色的里程碑坐好后,我看了看自己的右腿,小腿往右斜出的三十度,我看到这一幕近乎昏厥过去。而仁则一脸平静地蹲下来捏了捏我那扭曲的腿。这家伙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除了手臂上擦破点皮外没有明显外伤。

我瘫坐在路边一堆正在腐烂的树叶上,背靠着冰冷的里程碑,仁靠着旁边的树坐下时我才看到他的左边小腿上有一条长约二十厘米的血痕。血逐渐从伤口上缓慢流到仁光着的脚下,而后又从他的脚下一路缓缓流向柏油路的另一侧。我强打着精神问道:“你的鞋呢?”仁指着护栏外的一棵小树。我定睛一看,一截枯枝上挂着一只仁那四十三码的安踏。我一时没忍住直接笑出了猪叫声。“妈的,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仁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自己也笑得跟个傻X似的。笑完之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把烟叼上后却没有点,吃棒棒糖似的含在嘴里。

仁脚下的一道血迹在沉默中往前推进了快两米,流出树荫之外后便很快被晒干在路面上。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一只被扎死在路上的线虫。仁则饶有兴致地用手指沾了点腿上还没干的血,在柏油路上写下了“F**k You”。写完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道:“之前那张让门卫转交给老女人的请假条上你写了什么?”

“去你妈的,四种不同的写法。”

仁先是一愣,随后捶着里程碑大笑起来。“他妈的,这种时候你也笑得出来?”可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笑了,而且笑得越来越大声。仁本来已经差不多平息下来,见到我大笑时的猥琐的样子,便继续笑起来,而且越笑越放肆,跟嚼了迈动似的停不下来。

远处的山谷吹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风。阳光把枫杨树跳动这的斑驳叶影投在树下两个正在大笑的浑身伤痕的十七岁小屁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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