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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碴子3

旧城与沉船

十四

语文课下课时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枇杷树的蜡质硬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灵脆响。小树林里散发出一股令人神清气爽的草木清香。一只灰乎乎的蛾子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停在之前蝗虫死掉的地方,两只短小的翅膀沾上了雨水,被紧紧黏在窗台上。我正要用笔去戳它那两条弯弯的蛾眉,突然间有人叫住了我。一个隔壁班的女生过来通知我老女人叫我去办公室一下。

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又一次拖着脚步走向二十米外的办公室。老女人这回没有在改考卷,只是一脸严肃地盯着我。“这个学期是第三次了。”老女人的语气显得得极其压抑“都多大的人了,还在学校里打架?”“我没打人。”“还狡辩!”“那个死胖子实在过分。”

“过分?!”老女人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办公室里的人顿时都把目光放过来“高一时XX同学就在我班上,我可以负责任的说,他是我见过最优秀最老实的学生之一,高二能进实验班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爸爸之前还曾跟我说,怕儿子太老实在学校会被人欺负,我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一中里的学生品学兼优,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现在我明白自己错了,一中里的败类还是大有人在!”老女人把“败类”两个字说得相当重。

“中午回去写一份检讨,下午交给我,晚上让你爸来学校一趟。”听到这一句话我险些笑喷出来,不过还好最终忍住了。“你和那个十班的某某还真是臭味相投,每次你的名字都和他的一起出现在处分栏里,看来人渣也是喜欢扎堆。以后指不定在判决书里俩名字也连在一块吧...”我没等老女人冷笑着说完,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走到门外后飞快地跑向一楼时我听见楼上传来歇斯底里的呼喊。我无意去理会楼上正在发癫的老女人,转而冲进十班,一把拎起在桌子上睡觉的仁冲向校门口。仁估计被我抓得很痛,一下把手从我的魔爪里挣脱开来,说道:“你要和我私奔Z知道吗?”“私奔你个头!妈的做春梦没睡醒吧你...我只是不想在这个狗屁地方再待下去了。”仁打了个哈欠,耸耸肩后有气无力地说:“说得好像谁不是一样。”很快我们就冲到了紧闭的铁门前。铁门边的小门是开着的,我和仁踩着水径直往那冲去,然而在距铁门三米处,却被门房里值班的大爷给叫住“这么火急火燎地往外跑干嘛?请假条开了吗?”“大伯,我家里人来电话说我爸被车撞了!”“什么!”老大爷在门房里瞪圆了双眼,“那赶紧的,在这里写张临时条子,我好向学校交代。”老大爷把一张白纸推到我面前。我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大串屁话,随后把纸折三折交到大爷手里“请务必交给高二(4)班的班主任XX老师。”“好,我这就去。”老大爷接过纸条就往教学楼跑。我和仁趁势走进校门,走到停车的小巷里后我再也憋不住了,伏在车上的坐垫狂笑起来。仁倚着车头喘了口气,说着:“这老头还真是新来的,以前怕是没当过门卫。”我扶着坐垫缓缓直起身子,准备从坐垫下拿取抹布来抹掉车上的雨水时,发现坐垫上有一只灰色的飞蛾,两只翅膀被雨水牢牢沾在湿漉漉的人造革上,六条短腿徒劳地挣扎着试图往前爬,但过了很久也不见它向前挪了哪怕半厘米。“这怎么这么多飞蛾...”仁在背后绕道。我一看,四周的水洼里几乎全都是这种灰乎乎的蛾子,多半都已经死了,活着的也都只能在水里有气无力地照亮下翅膀,许多水洼上都有一层蛾子翅膀上的磷粉,被雨水打得在水面上旋转着跳起舞来。

我用手轻轻把坐垫上的飞蛾提起来,放在时速表上。仁把抹布拿出来,胡乱在坐垫上抹了两下后便大大咧咧地坐了上去。“你干嘛呢?”我问他。“我车钥匙在抽屉里,要不我回去拿一下?”“算了,坐稳点。”我发动车子,载着仁和一只被打湿翅膀的飞蛾,迎着天上缥缈的细雨开向环城高速。

十五

开上高速时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飞蛾和仁都被雨给淋透了,都沉默地任我把他们带去一个我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

“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这么发癫?”仁终于开口问话了。我就把老女人的话一一转述给了他。仁听完后一脸懵圈。“所以呢?”“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骂败类和人渣了,但这不代表我能忍受这个称呼。而且那个老女人骂我就算了,还莫名其妙连你也损了一顿。”仁听到最后一句话,突然面露蒙娜丽莎式笑容,贱兮兮地把头凑到我耳边“你对我这么好,不怕Z吃醋吗?”我顿时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滚,老子就算喜欢男人也不会要你这种一米八三浑身肌肉的猥琐大汉...妈的,你这真的像有女朋友的人说出的话么?”仁在后面猥琐而放荡地笑了几声,而后又问:“我们现在去哪儿?”“不知道。”“什么?!”“干你娘,嘴巴靠在我耳边还吼那么大声...”

仁脸上顿时浮现出绝望的神情。他把身子往后仰去,两眼盯着刚裂开一点蓝色的缝的云层。“这他妈还真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啊...诶,你以前不是最讨厌这种文青行径吗?”“这不是旅行,这是逃学。”“哦...那我们到底该逃到哪去?”“去四中如何?”“四中...那TM有四十多公里,去那儿干嘛?”

我扭过头去给仁一个含义丰富的猥琐笑容“她今天有上课吧?”仁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后说道:“应该有吧。”

“你们多久没见面了?”“两周多点。”“那好,我们现在过去给她一个surprise。”说罢,我一把把油门拧到底,排气管发出振奋人心的怒吼,车子载着我们冲向一段长长的上坡。

十六

从高速上开下来时头顶灰厚的云层已经被风割成了大大小小漫天飘荡的云块。路边连绵的丘陵上因这些飘荡的云而忽明忽暗的。阳光如同海浪一般从山那边漫过来,但还没把人给照暖就因云的遮挡而退回丘陵身后。

仁坐在后面呆呆的看着路边的松树,许久之后突然冒出来一句:“老女人之前是不是说要你爸来学校一趟?”“是啊。”“那你准备怎么办?”“能怎么办?回去向她道个歉,再装模作样读几天书呗。反正我爸肯定不会因为这点破事从印度尼西亚飞回来。”“我反正是只见过你爸一次...他有那么忙?”“是啊,不然我会变成现在这熊样?上次你见他那一回也是我最近一次见到他了。”

仁把眼睛瞪出了一大圈眼白“他两年没回来了?”“是啊!”“春节呢?”“春节我去姥姥家过的,他在除夕那天给我打了个视频电话。”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高声唱起了“儿子,我是我你爸爸...”

我把车在路边停稳,随后转过身去狠狠地用食指戳向这傻X的大腰子。

十七

那时候我才初三,处于中二病晚期。成天和一帮真正的社会人混在一起,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看谁不爽就是堵在厕所里一顿捶,有时候甚至敢去隔壁的技校惹事...当然我也没少给人打,有一回被人用弹簧刀在锁骨上划了个口子,缝了七针,后来在疤上纹了个阿修罗上去。穿背心之类的低领衣服时你们可以看到他红色的大头。后来每当有人问起这个文身我都会跟他们吹上很久的牛,尽管用刀划我的家伙是纯属不小心,而我当时实际上也差点吓出尿来。

最中二的不是这些行径,而是我们认为用暴力解决问题很酷,很江湖,很Man...现在我明白其实只是很傻。更何况我们根本没体会过真正的暴力。

那是三月的某个阴天。晨会时是个颁奖仪式。我当时去参加了省里的英语竞赛,得的是二等奖。当校长把奖状递给我时我没有任何喜悦。台下想起了几声很不情愿的掌声。我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写不屑与轻蔑的脸,没有看到那两个应该坐在台下殷切地给我鼓掌的人。我走下台时把那张破奖状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下午,我们初中里的时任校霸(现在我认为叫时任学校最强中二病比较合适)斌哥带着我和另外五个人翘课去和T中的人飙车。一开始都好好的,在接近终点时有个T中的矮子一把斌哥的车给撞了,斌哥头朝下飞到了绿化带里,脸上擦出了一道十几厘米长的血痕。我们在路边把车停好后便开始用本地话问候对方的直系血亲。那个撞人的矮子不仅不道歉,还说是斌哥自己不长眼。斌哥一脚就让矮子体会到了他刚才的感受。

然后我们就掏出甩棍在高速路上厮打了起来。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斌哥用左手锁住那个矮子的喉咙,右手紧握着甩棍,一下又一下地打在矮子的圆脑袋上,大有不打出脑浆不停手之势。打了十来下后矮子已经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如流的鲜血从额头不断淌下,流过他正在翻白的双眼。即便是这样斌哥依旧没有停手,甩棍还在不停举起,有几滴血还溅到了我的脸上,斌哥的T恤被彻底染红...

我们当时基本都给他吓傻了,没人想到斌哥真的会下狠手。我在旁边跟只鹅似的拎着甩棍愣愣地站着,直到 几分钟后警察来了,我们被一个不剩地铐上铐子塞进警车里。而满头是血的矮子则被送往医院。

当时我坐在四个身材魁梧的警察中间,车顶上的警笛乖刺耳的。在一个红绿灯口停住时,人行道上一对母女走过,扎双马尾的小女孩指着警车问她妈妈:“警察叔叔抓到坏人了吗?”“是啊,警察叔叔抓走坏人,我们才能安全啊。”

到派出所以后,我被和T中的一个黄毛关在一个看守室里,录完一点口供后,警察问有没有人愿意保释,给个联系方式。我再三思索后把我爸的电话写在了警察递过来的纸上。写完之后我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想稍微——睁一下,但一闭眼,眼前全是斌哥的甩棍甩出的血珠和矮子翻白的双眼,耳边萦绕着甩棍砸在头盖骨上的一声声闷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警察从铁门下地进来两盘饭菜,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抵不住饥饿吃了我人生中第一顿牢饭。外边有一个值班的民警看着我们在里边狼吞虎咽,喝了一口茶后叹气道:“你们这帮崽子,别人读书的时候你们在外面闹事。真的都没考虑过自己的前途吗?”

监室里叮叮当当的筷子和餐具碰撞的声音顿时止住了。这群穿着带钉夹克染着头发刺着刺青的少年们低头陷入了沉默,直到我隔壁监室传来一声响亮的“有啊!”我扭头一看,隔壁一个身穿黑色皮衣,浑身硬肉的大汉正欢快地扒着盘子里的饭。民警的脸上顿时出现让人想TM一掌抽过去的表情“是去技校开挖掘机还是去理发?”大汉扒掉了盘子里最后一口饭,含糊不清地说道:“老子要上一中!”

我的脸上顿时冒出极欠揍的嘲讽表情。我走到舒适网编成的隔壁墙前,问道:“一中?兄弟,上次统考总分多少?”“532,你呢?”“不巧,比你多了三分。”

“切,考英语时没发挥好,语法填空错了四个。”

“干,简单成那样的语法也能错?”

“妈的,你能想到第三题填ing形式?!”

“ing表事物——,这是上学期教的内容了吧,每次大考必考。就你这水平,英语能考几分?”

“ 115。你呢?”

“菜鸡,145。”

“英语比我多三十分分总分才多三分?!你其他科是得有多弱啊?”

“老子数学差,这回才118,总分比你高就行了。”

“哇塞,简单到爆炸的数学卷子考118...”

“简单个屁啊,最后一道大题连第一步都解不动。”

“画图啊傻X,你给那个匀切三角形添条角平分线马上就好了...”

...想象一下两个社会青年再看守所里隔着一道铁丝网欢快地讨论着模拟考试的题目的美妙情景吧。和我同一个监室的黄毛哥们哭着求我们不要再讲了,那些东西他一听就头疼。后来正当我们在讨论一道化学式配平时。外面值班室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戴着墨镜理着板寸的魁梧男人和另外两个民警出现在门边。我一时愣住了,呆立在原地许久之后才冒出一声“爸...”

半个小时后,我和那个叫仁的家伙走出了派出所。我爸还把我的车给赎了出来。至于仁,因为他没有驾照,交过罚金还要等七天才能拿车。于是,我们三个大男人坐在我那辆本来就不大的YAMAHA上,突突突地离开了派出所。

我爸在前边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布满裂纹的双唇始终紧闭着。我预料中的责骂一句也没从里面飞出来。约十分钟后,他把我们在一家砂锅摊子前放下来。这回他难得开了口,要了三份海鲜砂锅。点完以后他便坐在桌边如同一尊雕塑一般静坐着,等砂锅端上来时,他终于又开口了“仁仔,你爸下周会回来参加家长会。”

仁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后问:“叔叔,你认识我爸?”“嗯。”

之后我们又陷入诡异的沉默。这是我爸的特殊能力,不论什么场合,只要他给那一坐,就会立即陷入一片死寂。因为所有人都害怕一不小心说错话会被这个长得像黑社会老大的人按在地上捶...其实只是他不懂得热场子,又是尴尬癌晚期罢了。

吃完砂锅后有些热,我便把外衣脱掉,里面穿的是背心,锁骨上阿修罗的脑袋露了出来。我爸此时突然把墨镜摘了下来,伸手把我的背心领口往下拉了一点以看清整个阿修罗,我当时整个人石化在原地,心想,完了,这东西怎么能被发现...他铁青着脸看了一会儿阿修罗,我认为他接下来会问我为什么要去纹身,我连理由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谁知他给我冒出来一句:“杰哥纹的?”“啊?”“金雕纹身馆的黄世杰师傅。是不是他纹的?” “啊......好像是...”

“花了多少钱?”我爸把我的背心领口往上拉了拉“六百五十...”

听到价钱后我爸当时就一记狠捶把桌子给拍出了坡度,桌上的砂锅险些直接飞出去砸到仁的鼻梁。一旁的摊老板顿时就给吓得筛糠似地抖着“大哥...这砂锅不收你钱...别砸我摊子行吗...”

我爸没有理会抖成筛糠的店主,只是自顾自说道“都开了二十几年的店,手艺差成这样还敢宰客...”仁凑到他旁边,说:“叔,杰哥手艺还可以吧...”“可以个屁!”我爸撩起左手的袖子,一直褪到肱三头肌处。

上面纹着一只周身缠着烈焰的腾蛇。我爸指着小臂上一条十几厘米长的疤,吼道:“我让那家伙给我纹条蛇遮个疤,他倒好,整条手臂都快纹满了,就是没纹到疤上!”仁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那条粉色的疤,眼睛里满是震悚“叔,你到底是干什么营生的?”“在印尼开水果公司。”“那这疤是怎么回事?”“让我儿子给你讲,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

我喝了一口汤润了润嗓,装模作样地咳了两下后说道:“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爸的一位好兄弟刚刚因被打成重伤而不治身亡。他强忍着怒火,回家磨快了那把四十米的大刀,带着它一路冲到仇人所在的帮会公馆。我爸一脚踹开门,对着里面的百来号大汉...啊!”我的脑袋毫无防备地挨了一记凿栗。“臭小子,让你给我编!”我爸平静地讲完了那个和今天发生的一切极其相像的故事,两群社会青年在台球厅里因为一人犯规吵了起来,争执,斗殴,不同的是当时没有甩棍,他们携带的全是匕首。两方各有一人死亡,三人重伤。我爸已属极其幸运,只被划了一刀,被割伤之后他踩着一截从别人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摔了一跤。把人捅死的俩人至今还在蹲班房。

“我摔倒后爬起来,发现自己刚踩到的是一截肠子时,直接就吐在了裤子上。”我爸缓缓把袖子拉下来遮住伤疤。“暴力真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只能给人带来伤害。”他伸手擦在几个小时前溅在我脸上的已经结块的血迹。“能用暴力解决的都不叫问题...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听到最后一句,我和仁蒙圈地大眼瞪小眼。

“有人敢抢你女人时,揍他丫的!”“好!”我和仁情不自禁地卖力鼓起掌来。

后来我爸先送仁回到他家,仁下车时往我肩上捶了一拳,笑说道:“你爸太酷了。”

大约十一点时,我爸把我送到了邻近郊区的那幢三层小楼边。把车停进车库里后,他在门前一脸忧愁地抽起烟来。我知道不论他表现得怎样豪迈,去看守所领儿子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如同一尊雕塑一般站在那一动不动,唇边烟头上的火星在黑暗中沉默地闪灭。“爸...”我轻轻走到他身旁。他伸手拿下唇上的烟,上面老长一截烟灰掉在地上。“之前火急火燎地从公司赶过来,也没跟你妈说是什么事。这让我怎么回去跟她交代...”我此时突然想起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揉成团的英语竞赛奖状,用手在他面前扯平。他轻轻接过那张糟菜状的纸,点亮打火机一看,紧趋的眉头舒展开来。有时候这些大人真是比小孩还好哄啊。

“行啊,你小子...”他像是我一个多年的好哥们,而非我爸似地捶了下我的肩膀。把奖状折两折塞进皮衣口袋里后,他说:“自己照顾好自己,钱不够的话打电话...”说完,他把刚塞进去奖状又拿出来看了一眼。“这回你妈可不得乐疯了...行了,我走了,快点上楼睡觉。”“哦。”我难得听了他的话,转身就往楼上走。等我在回到卧室里,四周的黑暗中早就没有了那个男人本就漆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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