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月明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魔家四将尽皆诛戮于攒心钉下，余下一众兵马也做鸟兽分散而逃，西岐大胜而归；

散兵游勇逃奔至汜水关，将消息禀报守将韩荣，韩荣大惊失色，急告书信，星夜呈表朝歌，闻太师大怒，额间三目骤起白光；

“东伯侯、南伯侯已然退兵，唯有姜尚如跗骨之蛆，屡次折辱朝廷军将，实该斩首示众！请陛下恩准老臣亲征西岐，克除反贼，清静边隅！”

闻仲携军情来见纣王，请战西岐；

纣王向来视闻仲如师如父，信任有加，但有所求，无不应下，此次西征，更是亲自饯别；

“太师亲征，定能凯旋而归，孤与众卿静候佳音。”

“定不负大王所托！”

闻仲提点三十万大军，一路杀气腾腾，挡牌滚滚，直奔西岐而来；

姜子牙素闻太师用兵如神、治下有方，心中不免忧虑，日日苦思应敌良策。

“哪吒、哪吒！这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木吒火急火燎的从外面跑了回来，刚安顿好从陈塘关接回来的李靖夫妇，急唤哪吒前去团聚，然而寻遍了整个丞相府都没找到人。

“道兄带我来这里作甚？该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吃一碗阳春面吧？”

此时的哪吒正与杨戬一道坐在一家面馆里，眼中充满了警惕；

“师弟且放宽心，我只是想带你去郊外散散心，只不过你我临出门时错过了早膳，先来此垫垫肚子。”

杨戬将饭箸递给哪吒，又贴心的讨了一碗面汤放在哪吒手边；

“……我不饿，道兄自己用吧。”

哪吒接过饭箸放在一旁，将面碗推到杨戬眼前，摇了摇头；

“正所谓入乡随俗，你我既已入凡尘，平日行事便要如同凡人一般，三餐用度，自是不能少的，况且这家小店的阳春面算起西岐城里数一数二的，尝尝也好。”

杨戬用自己的饭箸随手夹起几根面，卷了卷，像喂孩子那般递到哪吒嘴边，笑着说到；

“抱歉，我自己会吃！”

哪吒往后仰了仰，嫌弃的挑了挑眉头，拿起自己的碗，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味道如何？一碗够吗？”

“道兄，食不言、寝不语！”

哪吒慢吞吞的咽下口中的食物，淡淡的抬眸扫了杨戬一眼；

“等等，嘴边沾了油点。”

杨戬撑着桌角起身，从怀里掏出帕子，不等哪吒反应，轻轻擦去嘴角的油渍；

“多……多谢……”

哪吒不知为何，忽感耳根一片灼热，默默低下头去，用吃面的动作掩饰了自己的心虚；

杨戬无声的勾起嘴角，将帕子握在手心里，看破不说破。

“此刻正值暮春，正是桃花尽开的时节，我观你心情不愉，便想着带你来郊外赏花，散散心慌。”

满目的桃色正如杨戬所言，美不胜收，淡淡的花香更是沁人心脾，使人舒畅；

只是哪吒的不愉皆因杨戬而起，此行说是散心，还不如说是添乱……

数月的相处，哪吒更加坚定杨戬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他对自己的好，更像是为了补偿，而非是心悦于他，这种施舍般的感情，哪吒从来不稀罕！

“道兄有心了，只是大敌当前，哪吒根本无心赏花，还请道兄见谅！”

这话虽是借口，但也绝非虚言，闻仲大军不日将至西岐，此战凶险异常，西岐伤亡不可计，就连哪吒自己，在前世也数次败于闻太师的金鞭之下。

“师弟，今日既已出城，便多留两个时辰吧，待闻仲大军扎营西岐，又是数日的血雨腥风，很难寻到平静的日子了。”

杨戬上前一步，挡在哪吒身前，无奈的叹了口气，规劝到；

“多谢道兄好意，只是我不得不提醒道兄一句，哪吒生于丑时，身犯一千七百杀戒，七岁屠龙自刎，无心无魂，如今这幅躯壳，不过是师父莲花做的，和傀儡无异！道兄若是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别再来招惹我！”

哪吒不想这一世继续和杨戬纠缠不清，他们本就是身处天平两端的人，若非封神之战，或许根本就不会相识，虽说哪吒并不知晓杨戬重生的原因，但他明白，早早地斩断情丝，对他们两个都好！

“……冤家……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望着哪吒远去的背影，杨戬苦涩的抿着嘴角，前世的犹豫不决换来他二人阴阳两隔，这一世，他不愿再重蹈覆辙，既是两情相悦，又何必去在意俗事的眼光呢？

——相府，南跨院

“臭小子！跑哪去了？相府前前后后找了你不下五遍……”

木吒趴在庭院的石桌上，见哪吒回来，忙将人拽到眼前，无奈的点了点哪吒的眉心；

“我……我不知道你和大哥今天回来，就和杨道兄去城外散心了，此行可还顺利？”

杨戬紧跟在哪吒身后进来，就算哪吒不说，木吒也看得见，倒不如直接交代，省的自家二哥再问东问西的；

“既是外出，理应提前告知子牙师叔一声，若不是知道你的本事，我还以为你被哪个妖怪抓去打牙祭了！”

木吒没好气的揉了揉哪吒的脑袋，心中虽对杨戬颇为不满，却碍于身份之别，只能将不满压在心里；

“二哥，妖怪吃肉，不吃莲藕……”

哪吒轻叹了一口气，冲木吒摊了摊手，咧嘴一笑；

“就你借口多！”

哪吒和木吒之间的亲昵举动吸引了杨戬全部的注意力，他恨不得立刻取代了木吒的位子，哪怕哪吒只对他笑一笑也好过于如今的陌然相对。

“首座师兄，家父家母从陈塘关赶来，我兄弟二人需得赶去团聚，未免过晚叨扰，今夜或许就宿在北跨院了，师兄早些歇息。”

“理应如此，师弟快去吧，莫要怠慢了长辈。”

杨戬淡淡点了点头，只是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哪吒，眼中隐隐有几分担忧；

哪吒和李靖之间的关系有多恶劣，杨戬是亲眼目睹过的，父子二人见面无不争吵，若非忌惮于李靖手中的七宝玲珑塔，以哪吒的脾气，杀了李靖都算是便宜他了……

寂静的夜晚，凉风习习，半弯明月高挂在星空；

杨戬一人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温酒一壶，对月独酌……

哪吒今日说的那些话，无疑是想将他推得越远越好，或许换做前世，他会毫不犹豫的点头应下，毕竟，他亦不想因自己的身世而连累哪吒；

但如今听到哪吒说的那些话，杨戬只会愈发心疼，恨不得立刻将少年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然而哪吒对他的态度太过陌生，杨戬越来越难以琢磨少年的心性，一切的一切，都和他预料中的事情相差甚远，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握，变得越来越复杂……

杨戬心中困惑，难免借酒浇愁；

也不知是否巧合，亥时初刻，哪吒借口不胜酒力，向李靖夫妇辞别，未曾留宿；

历经两世，哪吒和李靖的关系虽有缓和，但一家五口坐在一起，哪吒依旧有种置身事外的隔阂感，总的还是独处比较自在。

只是哪吒原以为杨戬早已安寝，可当他跨进院门时，却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的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哪吒……哪吒……是你吗？你真的……还活着……活着……”

“杨戬！你醉了！”

清冷孤傲的司法天神趴在石桌前，迷茫失神的双眼在看到哪吒的一瞬间被水汽萦绕，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向哪吒，将人紧紧的抱在怀里，如奉珍宝……

“是你！真的是你！对不起……对不起……”

杨戬哽咽着，不断重复着歉疚的话语，而哪吒也好似被捆仙绳束缚着一般，怎样也挣脱不开；

“杨戬——你放手！”

“对不起……对不起……”

杨戬像是犯了癔症，不断的重复着同样的话，那种惊慌无助的声音，听的哪吒心头阵阵刺痛；

“杨戬，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已经错过了……”

哪吒深叹了一口气，扛起杨戬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一步步的将“醉鬼”扶回了他的房间；

“我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看着床上呼呼大睡的杨戬，哪吒靠在门边，长舒了一口气；

帮醉鬼擦脸、脱鞋、换衣服……

他还真是该杨戬的！

“哪吒、哪吒！别……别走……”

低声的呢喃从床头传来，哪吒抬脚的动作顿了顿；

杨戬似乎陷入了梦魇，被酒气醺红的脸颊烫的灼手，汗珠顺着额头滚落，刚刚盖好的被子也踢掉了地上；

“总是这样！心情不好就借酒浇愁！次次都要把自己灌醉为止！”

哪吒一边用沾了清水的帕子帮杨戬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咬着后槽牙念叨着；

“哪吒……哪吒……三弟……对……对不起……”

“人都已经死了，后悔有用吗！真不知道天道是不是和小爷有仇，好不容易决定过清闲的日子，非要让你也跟过来，我又不欠你钱！”

本以为杨戬的表现像是装出来的，可哪吒犹豫之后还是忍不下心转身离开，听着杨戬一遍遍唤着自己的名字，心里极不是滋味，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气的；

但哪吒还是就这样坐在床边守了杨戬一整夜，连自己几时睡过去的都记不大清了……

第二日清晨，杨戬从宿醉中醒来，眼中先是一阵迷茫，继而恢复了星星点点的记忆；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梦，总之，昨晚他好像遇到了哪吒，甚至倒在了哪吒怀里，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就记不大清了。

杨戬正努力回忆着昨晚的细枝末节，企图找出是否有胡言乱语的可能，正在此时，一条白皙纤长的胳膊突然砸在他的鼻子上，紧接着便是一声慵懒的呓语，伴着磨牙的声音又继续睡了过去……

杨戬小心翼翼的握起那条胳膊，侧身看向床边，只见少年合衣趴在自己的被子上面，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帕子；

“原来，这不是梦啊……”

近在咫尺的距离，杨戬却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动作极轻的将哪吒揽进怀里，双眸细细描摹着少年人的风采，怎么也看不够；

“小弟、小弟，子牙师叔找！小弟，你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人呢？一大早能去哪里？”

闻仲大军兵临城下，金吒奉命来此寻哪吒前去侯府正堂议事，不过当他推门而入时，哪吒的房内却空无一人，金吒无奈，只好到别处去寻人了。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能松开我了吗？”

哪吒早在杨戬揽住他腰时，就已经从睡梦中清醒了，可哪吒却鬼使神差的没有睁开眼睛，任由杨戬抱着，直到金吒出声寻他，这才和杨戬四目而视，却又默契的没有出声回应，直到金吒离开，这才冷冷的开口回了一句。

“我每次醉酒都会全身滚烫，你一定守了我整整一夜吧？”

杨戬并未如哪吒所愿将他松开，反而拉过被子的一角，体贴的帮哪吒盖上；

“你我好歹也是同门，又暂居于同一屋檐下，帮你也是应该的。”

哪吒皱了皱眉，撇开头，不去和杨戬对视；

“你在担心我，对吗？”

“没有！你别多想，我只是顺手将你扛回来罢了，至于睡在你这里的原因，和你趴在石桌上的原因一样，不过我只是小酌两杯而已。”

“可我担心你！昨晚守了我一夜，眼底都青了，你今日不必出城迎敌，好生休息。”

哪吒担有先锋之职，再加上年少果敢，时常带着一身伤回来，在杨戬的记忆中，他们对上闻仲的第一战，哪吒便是为救姜子牙，被闻仲打落下风火轮，连着躺了三天才清醒过来。

“道兄还是顾好自己吧！明知自己不能饮酒，却非要逞强！若非我有事赶回南跨院，道兄怕是要在院内与星月共眠了！”

哪吒挣脱开杨戬的束缚，扶着床沿起身，面无表情的整了整自己衣角的褶皱；

“所以，你还是在担心我，对吗？”

杨戬单手撑在枕边，侧身看向床边站着的哪吒，璀璨的双眸染上一抹喜色；

“你我有同门之谊，师弟关心师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闻仲的大军应该已经在西岐城外安营扎寨了，师叔寻我们前去必是要商议应敌之策，道兄还是尽早梳洗，莫要怠慢了。”

哪吒束好发冠便回了自己的屋子，杨戬落寞的感受着怀中的温存，失望的叹了口气。

不过，就在他刚刚穿好衣服准备打水清洗时，哪吒却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

“你昨夜高热不退，屋里存的水都用完了，我那里还余下一些，战事要紧，洗漱完，尽快赶去侯府，莫要耽误正事。”

“……好……”

哪吒放下水盆，简单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了，不过等杨戬出了房门，准备往侯府去时，又在庭院的石桌上看到了一盘小点心，不用说，自然是哪吒为他准备的；

宿醉之后，早膳是必不可少的，这一点，也是杨戬在前世第一次照顾醉酒的小冤家时，耐心告诫过的……

点心很软糯，似乎是糯米制成的糕点，带着丝丝的甜味；

杨戬小心翼翼的将点心包进干净的油纸内，捧在手心里，缓缓的向侯府走去；

只是，这一路上，杨戬眉宇间的愁容，也愈发的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