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生 7

但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撞门，这次门外站着的人似乎来者不善，因为那人不像是用手拍打，而是提着另一个人的头，一下一下地往门上撞，一声比一声响，庙门上横挂的门闩裂缝也一次比一次大。

终于第四下撞击声响起，门闩彻底断裂，密集的雨丝与一道身影一起破门飞入。

金光瑶似是想闪开，但手中还有他并不想就此放过的蓝玉成，因此很快就稳住了身形，不过飞进屋内的身影并不是冲自己来的，而是——魏无羡和蓝忘机！

忘羡二人见状从容分开，而后又比肩而立，回首一瞧，竟是方才于分开的温宁！

温宁被甩到庙内地观音像上，摇摇晃晃地看到地上站着的众人，看到蓝玉成时，他还很开心地打了个招呼，而后“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爬起来时只瞧见蓝忘机和魏无羡，他便又说道：“公子，含光君，你们也在。”

魏无羡脸色难看地正要说些什么，聂怀桑大叫一声“大哥”，打断了他的话头，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聂怀桑满脸惊讶地看着门外，再顺着视线望去，便瞧见屋外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那人轮廓坚硬，身材魁梧。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作古多年的赤锋尊，聂明玦！

“大哥！”聂怀桑许久不见他的大哥，在看到聂明玦的那一瞬间，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屋外又响起一声闷雷，一道闪电劈下，将聂明玦照得亮极，仔细一瞧，密密麻麻的黑线针脚分布在他的脖颈处，看上去骇人至极。

“大哥……”蓝曦臣和金光瑶几乎是同时唤道，与前者不同的是，金光瑶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恐惧之意。

或许不是几分，即便聂明玦已经离世十余载，却仍旧是金光瑶此生最为畏惧之人，当他再次瞧见这位多年不见的义兄时，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甚至都要拿不稳手中的琴弦。

蓝忘机见状，闪身到蓝玉成面前，手上却忽然多了一个什么东西，金光瑶只觉手臂一轻，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瞧着蓝玉成不知何时脱离了自己的控制，随着蓝忘机的动作离自己而去。

再回神，自己的右手小臂早已被蓝忘机用避尘斩断，剧烈地痛感让他无力惨叫，只得惨白着个脸踉跄摔倒在地。

“阿瑶！”蓝玉成大喊一声，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扶人，却被蓝忘机拦住动弹不得。而蓝曦臣的注意一直在聂明玦身上，从始至终，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金光瑶。

只有苏涉惨叫着唤了一声“宗主”，连忙从地上爬起，上前将人扶住。

“阿浅！”温宁见蓝玉成安全离开金光瑶身边，他这才凑上前来，将人紧紧抱住。方才挂在观音像上的时候，他并没有看清地上发生了什么，瞧见蓝玉成和金光瑶站在一起的时候，他还觉得很正常，毕竟他知道阿浅和这位传说中的敛芳尊关系很好。

但掉下来后，他从地上爬起来时才看清，这二人哪里是因为关系好才站在一起，分明就是被金光瑶挟持了动弹不得！更可恶的是，那金光瑶在看到聂明玦的时候，犹如耗子遇上了猫，双手颤抖不止！幸好含光君眼疾手快上前斩下金光瑶一臂，还将琴弦从那条断臂中抽离，把他的阿浅带了回来，只怕蓝玉成此时已经身首分离，鲜血直飙！

“阿宁，你先放开我……”温宁抱得很紧，蓝玉成几乎快喘不上起来，艰难地说道。

温宁不理，但手上的力度松了许多，嘴里不住喃喃：“幸好，幸好你没事……”

直到魏无羡和金凌走了过来，温宁这才将人松开，自然地牵起了蓝玉成的手。

魏无羡一过来便狠狠瞪蓝玉成好几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金光瑶伤你几回，你怎的一点记性也不长，还反过去要担忧他？”

蓝玉成自知理亏，也不说话，金凌则连忙上前担忧地打量起蓝玉成，见他除了脖颈上有一道极细的血痕、肩头有一道伤、胸口的衣襟往下几乎被血侵染成了红衣，整体而言并未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垂头低声道：“对不起，玉成叔叔……”

“你小子！”魏无羡看金凌没出事，感激地看了蓝玉成一眼，随后狠狠抱了一下金凌，道，“下次离危险人物远点，别再四处瞎跑！你自己想想，你玉成叔叔救你于水火几回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魏无羡仍然心有余悸，若非刚刚蓝玉成上前推金凌那一下，只怕被挟制的人就是金凌了。他不敢想，如果江厌离和金子轩唯一的儿子出了事，他该怎么办才好。

“我……你…你放开我！”金凌通红着脸，想要拒绝魏无羡热情至极的拥抱，却无济于事，又被魏无羡推了一个趔趄，被随后走上前来的江澄稳稳接住，稍微缓过神来后，他这才郑重其事地对蓝玉成说道：“多谢玉成叔叔救命之恩。”

江澄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魏无羡，又看向蓝玉成和温宁，犹豫片刻，最终低声道谢：“多谢。”

虽然声音小，但还是被蓝玉成听得一清二楚。

“如兰也是我看大的孩子。”蓝玉成道。

所以他不会允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金凌收到任何伤害。

蓝忘机将这边的闹剧受尽眼底，半晌才收回视线，避尘再度抬起，正好对准门口的聂明玦，道：“玉成不可用剑。”

蓝玉成正要抬起化玉，听到这话，还不待他反应，便手里一空，再定睛一看，化玉已经到温宁手里了。

“你这是做什么？”蓝玉成蹙眉问道。

“你二哥说你不能用剑。”温宁理所当然道。

兴许是在符合温宁的话，化玉待在他的手里，居然立马发出了淡淡的暖光，蓝玉成见状，心中暗骂这把剑胳膊肘朝外拐，不情不愿地说道：“听你们的。”

魏无羡和蓝忘机挡在江澄和金凌面前，温宁也将蓝玉成拉在身后，魏无羡抽空往这边看了一眼，问道：“温宁，你是怎么遇上他的？”

温宁道：“我原是听你的话去你们下榻的客栈找含光君来着，但是没找到他，却在大街上碰到赤锋尊，看他的样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们之前遇上的那些流浪小儿也碰到了赤锋尊，以为是和我一样的家伙，便上去缠闹，赤锋尊毫无神智，徒手就要撕裂他们，我只能一路跟他打到这儿来……”

聂怀桑躲在蓝曦臣身后，探出脑袋，磕磕绊绊地道：“大…大哥，我…我是…啊！——”

聂明玦没等聂怀桑说完，瞪着他那没有瞳仁的双眼，就要伸手抓他，蓝曦臣眼疾手快将聂怀桑拉开，并俯首吹响一声裂冰，聂明玦便再无动作。

“大哥，这是怀桑！”蓝曦臣道。

而聂怀桑神色低迷，沮丧道：“大哥竟连我也不认得……”

魏无羡道：“他现在连他自己都不认得是谁，更何况是你？”

温宁推了蓝玉成一把，见他被蓝曦臣扶住，才无后顾之忧地挥动着化玉，上前与聂明玦再次缠斗。

可即便是有灵力充沛的化玉傍身，但温宁自身的怨气并不如聂明玦的深重，身形也不如他高大，魏无羡笛子早时在乱葬岗上就已经裂掉，亦是无法为之加持，一时间，温宁落了下风，几乎是在抵挡聂明玦的攻击。

温宁一边抵挡，一边大喊：“阿浅，你不要往化玉里面注入灵力！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躺在地上的金光瑶断手流血之势好容易止住，苏涉爬起来把他往背上背，想趁乱逃跑，这动作使聂明玦注意到他们，直接一掌掀飞了温宁，大步朝金光瑶走去。

金凌见状，失声喊道：“小叔！快跑！”

江澄一巴掌拍到他后脑上，怒喝：“闭嘴！”

金凌挨了一巴掌，捂着脑袋委屈地看了眼自家舅舅，又看向脸色惨白的金光瑶，那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小叔叔，从小到大，待他向来极好，如今自然不愿见到他惨死在这具凶尸手下，情急之下金凌这才脱口呼出。

而聂明玦听到他这一声，疑惑地转过了头，没有瞳仁的双眸紧紧盯着金凌，似是在辨认什么一般。

蓝玉成见状，暗道不妙。

聂大哥此时是凶尸，戾气甚重又毫无神识，认人可不靠眼睛，金凌和金光瑶有血缘关系，他这一下怕是将金凌认成了金光瑶！

“如兰小心！”蓝玉成大喊一声，那边蓝忘机召出避尘直击聂明玦心口，后者低头看见长剑，伸手就要去抓，蓝忘机立马将佩剑召回，长剑“铮”的一声飞入鞘中，让他抓了个空，随即左手一翻，将忘机琴翻出，托在掌中，刻不容缓，几声琴音泠泠响起。

蓝曦臣见状，也重新把裂冰送到唇边，声声萧音伴随琴声绕梁不绝。

魏无羡一把抽出三十多张符篆，尽数冲聂明玦抛洒而去...然而那些符篆还没近聂明玦的身，便被他的怨气点燃，在空中烧成了灰烬！

“魏公子，我来助你！”蓝玉成喊道，右手手腕稍一翻转，数十张符纸从袖中飞出，与魏无羡新掷出的符篆相互配合，炸得聂明玦连连后退。

聂明玦似是知道这边毫无任何突破口，便怒吼着朝失去了魏无羡保护的金凌抓去，江澄和金凌都已退至墙角，退无可退，江澄只得把金凌塞到身后，右手紧紧握着三毒，硬着头皮迎击。

琴箫齐齐奏响，可是效果还没显现出来，目前恐怕是要来不及了！

聂明玦的重拳击穿了一具身躯。

而后是蓝玉成近乎破音地大喊：“阿宁！！！”

被击穿的身躯不是江澄，也不是金凌。

是温宁。

化玉滚落一旁，温宁挡在墙角，双手死死地抓着聂明玦如钢铁一般的手臂，慢慢将其从自己的胸膛中拔出来，空余一个硕大的窟窿。

蓝玉成胸前一痛，猛然喷出一大口血，脸色更为惨白，吓坏了一旁的聂怀桑，只见他连忙将人搀扶住，冲蓝曦臣大喊：“曦臣哥！玉成吐了好大一口血！怎么办？！”

“我没事，不用管我。”蓝玉成挣脱开聂怀桑地搀扶，不顾伤势是否会加重，只大步上前，往掌心注入十成十的灵力，一把将聂明玦推开几尺之远，又转身稳稳接住即将倒地的温宁，二人双双跪地不起。

“阿，阿浅。”温宁的声带随着聂明玦的重重一击受损，此时发不出一点声音，蓝玉成只能看着他的口型判断。

“别说话了，你不要说话了。”蓝玉成心痛极了，痛的也不顾是否有外人在场，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出，顺着脸颊滑下。

“你！你……”江澄不敢相信地指着温宁，那副模样看上去像是恨不得当场疯掉一般。

“你什么？”蓝玉成问道，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说啊，你什么！？”

他冷冷地瞪着江澄，温宁此时根本动弹不得，只看见蓝玉成此时的神情竟是如同蓝忘机一般的面若冷霜。

金凌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原本恨极了这个当年将自己父亲一掌穿心的凶手，从小便无数次发誓，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把魏婴和温宁千刀万剐寸寸凌迟。

后来与魏无羡相处下来，令他不想恨魏无羡，便将那份恨意转移到温宁身上……可自他从蓝思追和蓝景仪口中得知自己从小到大就很喜爱的长辈——蓝玉成对温宁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之后，他便时时想着：让他不恨温宁也行…但温宁别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好脸色！

可即便是这样想，即便他在心里无数次这样说服自己，也是无法轻易放弃这股滔天的恨意。

但此时此刻，温宁为了保护自己和舅舅，忽然挡在他们面前，被聂明玦一拳穿心，金凌心里丝毫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感，他甚至一句狠话都骂不出来、连把温宁推开都做不到。

“……如何，温宁欠金子轩的，还回来了，你们该满意了吧？”蓝玉成说这话的时候，抱着温宁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从此以后，他不再欠你们什么了。”

可是温宁从来不欠任何人。

就连蓝玉成自己，心底对温宁的最后几分怨怼，也在聂明玦的那一拳后彻底消失。

话音落地，他伸手招来化玉，将其狠狠往地上一插，顿时生成一个小心结界，将几人保护在内。

温宁连忙挥手，被蓝玉成眼疾抓过，狠狠瞪了他一眼。

温宁：“不行！你身体虚弱，不能用灵力。”

“闭嘴。”蓝玉成气得脑仁作痛，狠狠说道。

在打出这一拳后，聂明玦的动作也凝滞了。

不是说他被温宁的举动震惊到了，而是蓝忘机与蓝曦臣的合奏如同无形的绳子将聂明玦紧紧束缚在原地。

后者怒气倍涨，强行冲破束缚，抬手击向蓝忘机。

蓝忘机从容不迫地闪身错开攻击，手中动作不停，琴音毫无任何停滞，魏无羡也加入战局，一时间便是一场乱斗。

而在魏无羡的哨声操纵下，聂明玦顺从地跟着他和蓝忘机往后堂走去，见危机彻底解除，蓝玉成这才收起屏障，将温宁扶起来，走到离江澄和金凌好几尺远的地方站定。

蓝玉成紧紧盯着温宁胸前的大窟窿，不住喃喃：“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忽然头上传来一阵极低极低的笑声。

蓝玉成抬头，不满地瞪温宁：“让你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你笑什么？”

“会有办法的。”温宁缓缓重复道，他紧紧看着蓝玉成，认真地说道：“阿浅，我不疼…”

“是呀，你不疼，你是凶尸，怎么可能会疼！可是我呢？”蓝玉成不想理温宁，心里似有一块巨石堵着一般，喋喋不休，又似自言自语：“化玉剑身的结界可抵挡万事万物之击，结实得紧，你只要将它掷到他们舅甥面前，稍加控制便可形成屏障，你又何必以身相抵，你冲上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不会疼？”

蓝玉成又急又气：“温琼林，就当是我求你，不说是为了我，哪怕为了你自己呢？你可不可以自私一点？多提你自己想想？？？”

“幸好这次只是一个窟窿，幸好这次我就在你身旁，可若…可若……”

蓝玉成盯着那个窟窿，灵境收录的古法典籍中记载着大量并没有流传于世的修复古术，他浏览无数，脑中已经有了补救之法，一个窟窿而已，他尚可修补。

可若是如多年前那样，他近身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温宁被挫骨扬灰，让蓝玉成连尸身都无处可寻呢？

蓝玉成不敢想，连回忆都不愿再回忆一下。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一点都不想再体验。

“可若我不在呢？我不在，你怎么办？……”蓝玉成喃喃，“你该怎么办？”

忽然，魏无羡吹了一声哨子，蓝玉成扭头看他，那边正踩着随便的步子，试着操控聂明玦行动。感觉到温宁也有所动作，蓝玉成立马回过头来将人按住，又往他眉心注入一股灵力。

不待温宁发作，蓝玉成便先先发制人将温宁按住：“你给我老实呆在这里！”

于是温宁便定住不动了。

“啊！！”

忽的，一声惨叫传来，吸引了包括聂明玦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聂怀桑抱着自己的腿在地上痛得打滚，而一旁的苏涉错愕地背着金光瑶立在一旁，他的仙剑被打掉在地，而剑身上还淌着血。

那血是聂怀桑的。

苏涉惊恐地摇头，大喊：“我不是……我没有！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不是我！”

空气中飘出一丝血腥味，聂明玦从后堂又转到前厅来，好奇地“看”着聂怀桑。

但很快，他便有了动作——直直冲着金光瑶而去，伸手就要往他的天灵盖上来一掌！

苏涉反应更快，连忙背着金光瑶躲开攻击，足尖挑起长剑，并运转灵力往聂明玦心脏处刺去。

聂明玦往后大退一步，见灵力微弱下去，便再次上前，苏涉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将金光瑶往蓝曦臣那边一抛，持着剑就往聂明玦的喉咙扫去。

就在剑尖即将触及到聂明玦喉咙处的黑线时，长剑竟然自己断裂，剑尖也完美错过了聂明玦的喉咙，而后者的右手正中他的胸膛。

只这一下，苏涉未来得及吐出一口血，或是说句遗言，目光里的生气瞬间熄灭，手里的断剑也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聂明玦将人甩开，正好落到蓝玉成脚边。

蓝玉成垂首一看，苏涉就这样软绵绵地瘫在自己脚边，了无生气，全无半分生前那副自视甚高、傲视群雄的模样，那双眼瞪得又大又圆，像是不甘心自己的一生竟然以如此草率的结局收尾。

苏涉……就这么死了。

蓝玉成狠狠叹了口气，他刚刚真该冒死从聂明玦手里将人救下，然后该由他来用化玉往这厮身上捅个百八十剑，让他狠狠地替温宁出口恶气。

“……二哥…”那边金光瑶悠悠转醒，瞧见聂明玦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害怕得声音颤抖起来，“二哥…救救我……”

而那边，江澄将魏无羡的陈情抛还给他，忘羡二人连忙合奏起来，将聂明玦死死制住，令他僵硬地再次走向后堂，待蓝忘机和魏无羡重新出现在前厅时，他们将那口封印着聂明玦的棺材置于观音像下。

“结…结束了。”蓝玉成眨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切的混乱终于尘埃落定。

至此，他也才彻底松了口气，走到温宁身旁，扶着他往金光瑶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