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 6

忽然，温宁开口打断了蓝玉成的侃侃而谈，他看着蓝玉成，又重复了一遍：“够了。”

“去金鳞台请罪，是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说下去了。”

他的语气颇为强硬，蓝玉成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冷下了脸。

“你说什么？”蓝玉成冷冷地问。

温宁：“我说我心意已决。”

蓝玉成嗤笑一声：“心意已决？”他死死地瞪着温宁，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句心意已决会是什么下场？你担受得起吗？你和你姐姐，你们俩能担受得起吗？！”

“担不担受得起，与你有什么关系？”温宁毫不避讳地回视蓝玉成，“发生的一切事情，我该承担的一切后果，和你，蓝浅、蓝玉成、蓝三公子，有什么关系？”

“和我没关系？”蓝玉成瞳孔收缩了一下，微微怔住，满脸的不可置信，随后他愤而瞪着温宁，冷冷质问，“你说和我没关系？！”

“对，没关系。”温宁一字一句道，“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蓝玉成仍不死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最好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宁不说话了，他垂手而立，静静站在温情身旁，一眼也不愿再看蓝玉成。

见他这样，蓝玉成哀莫大于心死，他紧紧地盯着温宁，思绪万千，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止不住颤抖：“没有半点关系，是不是？……那这一年，我们的这一年，算什么？”

他好像是在问温宁，又像是在问自己，可是他的声音细若蚊吟，连自己都听得不太真切，又能有谁来给他答案？

“其实，恶咒是不是你下的，并不重要。”温情说道，“重要的是，阿宁杀了一百多个金家修士，其中一个还是金光善的宝贝儿子。”

“他们需要的，是姓温的人主动自首，认罪伏诛。只要我和阿宁去了，事情也就过去了。”温情淡淡道。

“要去也应该是我去才对，你们去做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魏无羡怒吼道，“去金鳞台请罪，心意已决？你们俩去，尤其是温宁，会是什么下场？你们有没有想过会是什么下场？温情，你不是最心疼你这个弟弟的吗！”

“不论什么下场，都是他应得的。”

温情说：“我们早该死了，这一年的日子算是我们赚的。”

她看向蓝玉成，温和地笑了笑，说：“蓝公子，这些年你为我们花费了不少心思，我想阿宁与你说过许多次不用了，这件事本就是阿宁的错，他说得对，与你无关，你无需感到自责。”

“你们心意相通，我想你该知道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所以他的决定，你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温情轻轻说道。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话说完了，也道过别了，现在该说再见了。”

温情走到魏无羡身旁，蹲了下来，望着他的脸，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心情颇好地说：“有的话，我与你说了无数次，但是有两句话，我是从来没同你说过的。”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她站起身来，与温宁一起往门口走去，却被正要进来的晟贰堵在了门口。

屋内的人神色各异，看得晟贰满头雾水，他看看温宁，又看了看温情，最后视线停在蓝玉成身上，问道：“你们这气氛怎么这么悲伤？”

他摇摇头，看着面前的姐弟俩，问道：“你们要去收拾东西吗？正好就差你们俩还没收拾了。”

说着，晟贰就要给他们让路。

“你别动。”蓝玉成蹙眉，大步上前喊住晟贰，他一把拉过温宁，质问道：“温宁，你想好了，当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温宁的态度十分坚决，甚至偏过脸不愿与蓝玉成对视。

“啥关系？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啊？”晟贰疑惑地挠挠头。

蓝玉成却没搭理晟贰，他紧紧地盯着温宁，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死心眼？”

“你要去金鳞台为金子轩的死给他们金家的人一个交代，倘若你我只是陌生人，好，我不会阻拦你。可我们不是！我们不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陌路人！阿宁，你……你这算是去送死！你到底知不知道？”说到最后，蓝玉成声音竟有些哽咽。

“……我知道。”温宁颔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我该付出的代价。”

蓝玉成摇摇头：“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明明金子轩的死非温宁所愿，他是失手杀人，是受到恶咒的影响才失控杀了这么多人。该付出代价的不是温宁，而是那个下恶咒的人才对！

“我，我会去找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将他扭送到金鳞台谢罪……阿宁，你别去金鳞台，好不好？”蓝玉成几乎快看不清温宁的脸，他的声音十分颤抖，几乎无法完整说好一句话。

“跟我走，你跟我走……跟我回宁州，我们一起，一起回灵隅……”

蓝玉成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无外乎都是让温宁跟自己走，让他别去金鳞台云云。

忽然，蓝玉成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前的身影突然放大，一个坚实冰冷的怀抱将他所有的话堵回喉间。伏魔殿中归于一片寂静，只依稀听得一阵压抑的抽噎声。

“我明白，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温宁轻声说道，“……谢谢你，阿浅。”

蓝玉成摇摇头，他不想听温宁说谢谢，一点也不想。

“你如果非要去，我是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蓝玉成的声音闷闷的。

温宁想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却徒劳无功。他“嗯”了一声，无意识地将人抱得更近了些：“好，不原谅，我不值得你原谅的，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好些话想对你说。”

“这一年来，我们虽然不常见面，但我很开心，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两情相悦，是世间最难求的东西，能与你心意相通，我已经比很多很多人幸运了，我没有任何遗憾，真的。”

“但是对不起啊，阿浅，以后你就把我忘了，好不好？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我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关系……”

“……就当做，你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温宁这个人，你还是原来那个一心只想修炼的蓝三公子，如何？”

“这次，是真的该说再见了。”

不同的是，这次是后会无期，再见无望。

……

蓝玉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云深不知处，当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誊壹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你醒了？”

誊壹将饭菜搁置一旁，走上前来就要伸手探向蓝玉成的额头，试试他可有发烧的迹象，却不想被蓝玉成一把抓住了手腕。

少年脸色苍白憔悴，一双淡棕色的眼眸紧紧地看着誊壹，颇为焦急地说：“我怎么回来了？……我睡了多久？阿宁呢？其他人呢？！”

“温情姑娘呢？其他人呢？魏公子怎么样了？你在这里，是不是说明晟贰已经把他们带到宁州去了？”

誊壹依旧是保持着方才那副冷峻模样，唯有眉宇间难以掩藏的担忧，他淡淡开口，轻声道：“你先冷静一下。”

蓝玉成抬眸，紧紧地看着誊壹，后者叹了口气，索性在塌边蹲下，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缓缓与他道来。

温宁松开蓝玉成后，便将人交给了晟贰，转身就和温情出去了。晟贰知道蓝玉成对温宁有多么地珍视，见温宁这样，他心中颇为恼怒，气急败坏地冲着温宁的背影大声谩骂，控诉他这般做法是在践踏蓝玉成的心意，实在令人不齿。但温宁充耳未闻，晟贰气急，却无奈蓝玉成状态不佳，他无法离开半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宁和温情离开。

誊壹在收到晟贰的消息后，便立马动身赶往乱葬岗，正好将温情和温宁截胡在山腰。姐弟二人是见过誊壹的，因此看到他出现在这尸山时，他们二人并没有太过惊讶。

“温琼林，你当真要去金鳞台？”誊壹持着长剑，冷冷地瞪着温宁，沉声质问道。

“嗯。”温宁颔首。

誊壹手背隐隐有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温宁，说：“你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温宁不语。

“你知道玉成为了你的事花了多少心思。”誊壹冷冷道，“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外人，你居然连他也不顾了？你究竟把玉成当成什么了？！”

虽说这几年温氏一直被人诟病，尤其是温宁“鬼将军”的名号传开之后，被人指点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笃然听到旁人如此近距离地指着自家弟弟的鼻子大声质问，温情不免心生不满，她眉头微微蹙起，张口就要喊誊壹闭嘴。

正要开口，却被誊壹无情打断：“什么叫做就当你们从来不认识？温琼林，你这话，跟要和玉成恩断义绝有什么两样？！”

“你要给兰陵金氏一个交代。那我问你，谁来给他交代？温琼林你说话！谁来给玉成一个交代！？”誊壹一把抓住温宁的衣领，质问道。

“……对不起。”温宁垂眸，淡淡道。

“谁他妈要听你说对不起！？”誊壹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听得温情眉头蹙得更深了一分，“谁他妈要听你的对不起？嗯？你这对不起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只想知道，你，温琼林要去金鳞台送死，玉成怎么办？你告诉我玉成该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对他来说你有多重要？！”

二人对峙而立，誊壹抓着温宁的衣领，死死地瞪着他，后者垂眸，一言不发。

“……”良久，温宁才将誊壹推开，往温情身旁站近一步，平静地看着他，说：“既是恩断义绝，你又何必来质问我这些？”

“去金鳞台，是姐姐和我早就商量好的，这算是我的私事，于你们有什么关系？”温宁反问道，他的语气缓慢却坚决，“我如何决定，与你何干？又与蓝浅何干？这是姐姐和我与兰陵金氏之间的事，你们做什么要插手？又有什么资格插手？”

“你！”

温宁推着温情的肩膀，与誊壹擦身而过，不再分他一个眼神，也未曾接过他的话茬。

“站住！”誊壹怒斥道，“温琼林你站住！你给我解释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温琼林！”

蓝玉成垂眸，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瓷杯，想说的话如鲠在喉，说不出，咽不下。

“……魏公子不愿跟我们走，那些温家人也是，说虽然温情和温琼林走了，但魏公子还在，他不走，他们便不会离开。”誊壹说，“晟贰现在已经带着人回去了，走之前跟我说，比起他而言，我和蓝家人更熟稔些，也方便在羽室照顾你。”

“期间泽芜君来过几回，但你都没醒，他没吵你，也不愿让我叫你，刚刚你还没醒的时候，泽芜君又来了一次，让我转告你说仙门百家过几日会在不夜天举行誓师大会，你若是醒来，可以去看看，左右是敛芳尊负责后勤，你要是想去，到时候他会招待你。”

誊壹微微蹙眉，担忧地看着蓝玉成，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要去吗？”

“……不去。”蓝玉成摇了摇头，心如死灰地看着塌沿，颓然道：“一场誓师大会而已，当年射日之征没少举办过，我参加的还少吗？”

话音未落，蓝玉成突然蜷起身子，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发丝散落，令人看不清他的脸，咳嗽声渐渐止息，蓝玉成的肩膀却仍在颤抖。

誊壹见状不语，只默默守在一旁。

羽室里，香炉升起轻烟，随后消散。

玄正癸未年，蓝玉成突然病重，在云深不知处中疗养，泽芜君修书一封，拜托誊壹公子带回灵隅。次月，灵先生暂代族长之职。

同年，含光君开始闭关，不见外客。

玄正丙戌年，仙门百家围剿乱葬岗，魏无羡身死，一代鬼道宗师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