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广 3

笛声高昂凄厉，响彻云霄。

温宁从地上爬起，双眼只剩下白仁，死死地望着前方，夜色已深，野林之中只有惨厉的求救和嘶叫，从始至终，蓝玉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浅棕色的眼眸从未离开过温宁。

有一个督工眼尖瞧见蓝玉成，看他无动于衷，忍不住冲他大吼大叫：“蓝三公子！你身为姑苏蓝氏弟子！又是灵族族长！魏无羡滥杀无辜，你为何不去制止？那不成你要与他狼狈为奸吗？！”

“我为何要制止？”蓝玉成懒懒睨他一眼，颇为无辜地反问道：“我不是说过，你们只当我和姑苏蓝氏没有关系就好吗？再说了……”

他扬起一抹温文尔雅的微笑，温言道：“灵隅明令禁止灵士插手凡世纷争，我身为族长，自当以身作则，如何能制止呢？”

一声闷响，那督工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温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后，一掌穿过他的后背，伴随着蓝玉成一句“哎呀，被抓住了”，直直倒地再也不起。

那督工的尸体躺在蓝玉成的脚边，激起的尘沙沾上了他的衣摆，蓝玉成浑然不觉，亦或者他丝毫不在意，他跨过那具尸体，向温宁走去，在那已经成为了没有半分意识的凶尸的一步之外站定。指间缓缓凝聚出一道蓝色的光芒，蓝玉成躲开温宁向自己袭来的手，侧身抬手直指他的眉心。

很快，温宁愣在原地。

倒不是他突然恢复神识认出蓝玉成，而是蓝玉成用了定身咒将温宁定在了原地。

“温宁，是我，蓝浅。温宁，你……”蓝玉成薄唇轻启，声音细若蚊吟，连他自己也听得不甚真切，少年看向那双白仁，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色。

与温宁为数不多的接触令蓝玉成记忆犹新，几乎是历历在目。

彼时射日之征刚结束没多久，蓝玉成曾找到蓝曦臣，希望他可以多照拂温情和温宁一族，却被蓝曦臣拒绝。蓝玉成很少看到兄长态度如此决断，心情难免有些郁郁，却很快释然。毕竟温氏残部一举一动被仙门百家看在眼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生怕他们心有不甘又闹出些什么动静。岐山温氏的罪行罄竹难书，即使人们心知肚明温宁和他的族人、门生什么都没做，却也还是在射日之征刚结束的时候，有人提出若是哪个家族要收留他们，当与温狗同罪，受百家诛讨，为世人唾骂。

那时人们余怒未消，纷纷扬旗赞成。念及此处，蓝玉成有些失落，只道：“我知道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让我多关照他们？”蓝曦臣知道自家弟弟并非一时兴起，但听到蓝玉成的请求，不免令他心生好奇。

蓝玉成：“兄长知道的，温宁……于我有救命之恩。”

“既是救命之恩，我便该做些什么报答他。”蓝玉成垂眸，静静地盯着面前的茶盏，轻声说道。

蓝曦臣看着蓝玉成，问道：“那你怎么不只提温宁，竟连着他的姐姐和族人一起说？”

蓝玉成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是没想过这个，但是若换做是我，一想到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亲族却还要活在他人的监视下，苟延残喘，终日提心吊胆，如何也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

“与其只保温宁一人，将他带回云深不知处或是灵隅，倒不如连带着他的族人一同照拂，我反而还感觉心安。”

蓝曦臣欲言又止，蓝玉成连忙说：“我知道兄长为难，岐山温氏惹百家众怒，即便是姑苏蓝氏，也和他们不共戴天，所以…我能理解兄长……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后来蓝玉成曾乔装打扮一番，趁着夜深，悄然潜进温氏残部驻扎的地方。

“不需要你费心，多谢。”

蓝玉成话还没说完，就被温情生生打断。

“南疆地域开阔，彼时射日之征的战火也从未蔓延过去，根本没人认识你们，”蓝玉成有些着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有何不可？”

“蓝公子，”温情却摇了摇头，说，“我们如今是戴罪之身，一举一动被百家监视，若是突然在中原消失，难免引起旁人警惕，你以为他们不会掘地三尺将我们抓出来吗？”

“大不了设计一个你们集体自戕谢罪的假象，灵士善伪装，有我参与，如何都能骗过旁人，”蓝玉成蹙眉，苦口婆心劝说道，“温情姑娘，你们温氏其他人做的孽，与你和温宁无关，做什么他们死了，还要你们给他们顶罪，替他们受这等委屈？”

“你小子能骗得到什么人？”温情无奈地笑了笑，态度极其坚决，“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不需要为我们如此费心。”

说完，温情再不搭理蓝玉成。

见从温情这里找不到突破口，蓝玉成便看向一旁的温宁：“温宁，你呢？你也是和你姐姐一样的说法？”

温宁温和地笑了笑，颔首，蓝玉成肉眼可见地变得失落，他倒慌了神，连忙解释道：“我，我知道你今天来跟我们说这些，是，是为了报答之前姐姐和我救你的恩情，但是两家恩怨，不是一两句话就，就能说得清的，你就当，当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感谢你如此为我们费心，”温宁平静地看着蓝玉成，温声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们受到牵连，蓝浅，你身后，还有整个姑苏蓝氏和灵隅，莫要因为我……们任性，好不好？”

这场谈话注定不欢而散。没能成功说服温情温宁，蓝玉成并没有气馁，灵隅族务繁忙，他若是抽不开身，便会让誊壹或者晟贰来当说客。

在他的坚持不懈下，温情的态度终于缓和了许多。蓝玉成几乎欣喜若狂，就在着手安排一切事宜的时候，灵隅突然爆发了一场内乱，虽有晟贰及时控制，但身为族长，蓝玉成只得以灵隅为重，将此事交给誊壹负责。

可是那场内乱爆发的属实蹊跷，疑点重重，人手忽然变得捉襟见肘，好在誊壹已经安排妥当，只剩下一些需要蓝玉成亲自收尾的事务，这才回到灵隅参与调查，彻底解决这次突发事件。

这次回灵隅，消息近乎闭塞，即便看到誊壹回来，也只是知道事情已经安排妥当，蓝玉成原是打算金鳞台私宴后，就着手安排温氏残部明面假死，实则将他们渡往南疆的计划，却怎么也没想到，誊壹前脚刚走，温宁和他手下的几名门生就被金子勋抓到穷奇道。

再然后……

“只差一步，就只差最后一步。”蓝玉成喃喃，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浓郁的恨意。这恨意不针对旁人，而是针对自己，他恨自己无能为力，甚至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深恶痛绝。

可他忽然发现，即便再恨，也无济于事，无力感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几乎要将蓝玉成吞没。

“蓝三公子。”

魏无羡的声音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将蓝玉成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寻声看去，魏无羡将温情横抱而起，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还好吗？”魏无羡问道。

蓝玉成摇了摇头，表示不用担心自己，他注意到在自己走神的时候，温家门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十几匹骏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他看着魏无羡，说道：“魏公子，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吧。”

“你呢？”魏无羡抱着温情上马，他看着蓝玉成，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蓝玉成看向静立在原地的温宁，而后他只是笑了笑，对魏无羡说：“多谢好意，不过不用了。”

“趁着支援未至，魏公子，你们快些离开，路上小心。”

魏无羡蹙眉，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为一句：“那你多加保重。”

“我会的。”蓝玉成颔首，目送着魏无羡一骑绝尘，领着那些被他救下的战俘一道离开。短促的哨声远远传来，温宁随即寻声离开，偌大的穷奇道，只剩下蓝玉成一个人。

少年在原地伫立良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垂首正正衣领，拍拍衣袖，俯身掸去衣袂上沾染的泥沙，再起身，瞧见金光瑶着急地朝自己跑来。

“玉成！太好了，我猜到你离开金鳞台会跑来穷奇道，果然在这儿看到你！”金光瑶在蓝玉成几步之外站定，急切地上下打量着他，见他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蓝玉成挑眉，越过金光瑶看向随他一起过来的金氏门生，又看了看周围横七竖八死状各异的尸体，问道：“你是过来抓我的吗？”

“说的什么话！”金光瑶微微蹙眉，不满地看了蓝玉成一眼，道，“我怕魏公子跑这里闹事，你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跟过来了。二哥说你和魏公子关系尚可，可他心性不似从前，担心你出事，让我过来看看，还好你没事。”

“我以为你是来抓我的。”蓝玉成愣愣道，他垂眸：“抱歉。”

“做什么要道歉，你没受伤就好，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二哥交代，”金光瑶笑了笑，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情况，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随后浮现出一丝凝重，“这些是……”

“是魏公子做的？”

蓝玉成讶异地看着金光瑶，问道：“你为何不觉得会是我做的？”

金光瑶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杀人的样子，这些人死状诡异可怖，不是你的手笔。”

说着，他十分无奈地摇摇头，说：“太严重了，这情况实在是……我必须要回去跟家主汇报。”

金光瑶看向蓝玉成，问：“玉成，你呢？你如何打算？要回云深不知处，还是和我一起回金鳞台？”

蓝玉成：“走吧，跟你去金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