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疑 1

“说起来，誊壹倒是个大度的，”蓝曦臣由衷地说，“你杀他父亲，灭他满门，他却待你忠心耿耿，不计前嫌，这等品质着实难得。”

蓝玉成轻笑，却没有回答蓝曦臣的话。

兄弟二人在长廊分别，离开前，蓝玉成将一个精巧的玉瓶交给蓝曦臣，说是给魏无羡准备的伤药，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不消几日他的伤口便能痊愈，叮嘱完后，他便先行往羽室方向走去。

一回到羽室，他便将房门关上，脑子里那些记忆犹新的画面久久挥散不去。

誊壹并非不计前嫌，而是没有半分前嫌可计。

誊忠本性和金光善如出一辙，但誊壹是他唯一的私生子。

虽自小被养在誊府，誊壹却常常被誊忠膝下的几个孩子孤立打压，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从不重视这个儿子。

蓝玉成想起多年前的某个深夜里，誊壹喝得烂醉，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他说自己母亲的死是誊忠害的，幼时誊忠还不止一次想过要杀了自己，堂堂古老氏族家主自当洁身自好，却偏偏有一个私生子，他是他此生唯一的污点。

他说誊府虽大，却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那些所谓的家人一个个的都想杀了他去取悦誊忠。

他恨灵士刻在骨子里的淡漠，一个大家族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处境想必有很多人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除了晟贰偶尔会来看他。

但是他又很感谢誊忠的忽视，带走了誊府所有的人，唯独把他这个不受重视的儿子留在府里，让他后来遇到了蓝玉成。

房门合上后，蓝玉成眼尖瞧见上面若隐若现的符文，心里暗叹兄长并不是开玩笑，他真的要让自己闭门思过。

所幸他并不打算再去关心外界如何，便顺其自然地将自己关在屋内自省，这几次不曾踏出房门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一日入夜，他正在案前翻看古籍，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又响起阵阵低语声。青年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竟是蓝曦臣在院中负手而立，与同行之人交谈。

那位同行的不是旁人，正是不知何时苏醒的魏无羡。他眼尖瞧见握着书卷立于窗边的蓝玉成，高兴地挥了挥手，道：“玉成兄，原来你在啊！”

“嗯。”蓝玉成颔首，放下书卷离开了窗边。而后一阵“吱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青年信步而出，缓缓上前。

待人走近，魏无羡这才开口说道：“刚刚泽芜君正好跟我讲到你父母的事情，说起来，玉成兄以前一直都是跟青蘅君和蓝夫人住在一起吗？”

“嗯，”蓝玉成扭头看着脚边随风摇曳的龙胆花，淡淡应了一声，随后，他问魏无羡：“你刚醒来吗？”

“是啊，醒来之后没多久，就听到敛芳尊来了，我还和你二哥悄悄去看了一眼，他好像是回来送东西的。”魏无羡回答，他盯着蓝玉成的脸，不解地问，“我记得你跟他关系不错，怎么他来一趟云深不知处，也不过来探望你？”

“阿瑶来过？”蓝玉成满脸疑虑地看向魏无羡，又看了看蓝曦臣。

后者颔首，话却是对魏无羡说的：“我以玉成禁闭为由，婉拒了阿瑶，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之后离开了。”

“阿瑶送了什么东西回来？”蓝玉成又问。

蓝曦臣不言，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块通行玉令，蓝玉成微微蹙眉，这玉令他自然认得，是多年前蓝曦臣赠与金光瑶的，这些年他虽时常不在云深不知处，偶尔回来时不时会遇到金光瑶持着玉令到云深不知处来寻蓝曦臣。

可如今……

“他竟把这东西还给你了……”蓝玉成淡淡道，语气里尽是惋惜和复杂。

胸腔莫名涌上一股烦闷之意，蓝玉成眉头愈蹙愈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忽然这时，魏无羡开口，问道：“玉成兄，你知道《洗华》吗？”

蓝玉成看向魏无羡，心里暗道奇怪，却还是颔首：“自然。

“但听你的口气，是这首曲子有什么问题吗？”

魏无羡看看蓝玉成，又看了看蓝曦臣，最后犹豫着说：“我怀疑，赤锋尊的死，说不定和敛……”

“魏公子。”

魏无羡话未说完，就被蓝曦臣笃然打断，他闻声看去，青年温润如玉的面庞罕见地染上一层寒意，语气也难见地生硬起来：“你不是和忘机说要从后山离开吗？忘机很快就来，你不妨先去山门等他。”

他态度转移得太过突然，令蓝玉成和魏无羡猝不及防，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许是诡异的安静让蓝曦臣赶到烦躁，他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不久会有弟子来此巡逻，你若再不出发，我就真的保不住你和忘机了。”

蓝曦臣的话让魏无羡入梦初醒，他也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连忙跟二人道别，往院外跑去。蓝玉成一头雾水，目送人离开后，他便想要去问蓝曦臣，却瞥见自家兄长面色不虞，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疑虑，轻声道：“兄长，你心情不好。”

“何以见得？”蓝曦臣看向蓝玉成，神情又恢复到往日那般温文尔雅的模样，连语气也没有半分不妥。

“从刚刚开始，你就不对劲了，先是阿瑶，再是聂大哥。兄长，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头绪了？”蓝玉成问道。

“没有。”蓝曦臣想也不想，回答道，随后他看着蓝玉成，语气淡淡：“说了罚你一段时间面壁思过，如今期限已到，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一段时间原来只是三日吗？”蓝玉成神情复杂地看着蓝曦臣。

蓝曦臣挑眉，语气颇为无奈：“是谁以前跟我说三年太长的？”

蓝玉成微愣，随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眼神躲闪：“倒是没有打算，毕竟誊壹还没回信……”

说着，余光忽然瞥见院门外路过的思追景仪等人，他心中暗喜，连忙开口将人喊住。

“泽芜君，玉成师叔。”听到蓝玉成喊他们，几个小朋友驻足，恭恭敬敬地朝两人行礼。

蓝玉成绕过蓝曦臣，笑着走到门口，看向装备整齐的一行人，问道：“你们要下山夜猎吗？”

“是呀，师叔你出关啦？”蓝景仪说。

蓝玉成挑眉，回头看了一眼蓝曦臣，后者冲他微微颔首，青年又回过头，煞有其事地颔首，说：“嗯，不过是前几日受了伤，闭关调养而已。”

“原来如此。”蓝思追回。

蓝景仪：“正好我们要下山夜猎，师叔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蓝玉成有些欣喜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侧过身子望向蓝曦臣，拉长了语调：“可以——吗？”

几个小辈你看我我看你，对蓝玉成的举动有些不解，但还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蓝曦臣，后者被盯得有些无奈，颔首道：“去吧，路上小心。”

下山的路上，路旁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天色已晚，周遭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寂静的山林时不时响起一些动静，令人不自觉地感到紧张，尤其是蓝景仪，他紧紧跟在蓝玉成身后，双手抓着他的衣摆，每句话都带着颤抖的声腔。

蓝玉成轻轻笑着，那动静愈发放肆，像是故意在吓他们这一行人，几个胆子小的被那声音吓得惨叫不绝，树枝摇晃得更加起劲，蓝玉成忍俊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师，师叔。”

蓝玉成闻声回首，只见蓝思追惨白着脸，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看着自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扬声道：“好了，誊壹，别吓唬他们了。”

话音刚落，树丛中钻出一青年人，那人身量与蓝玉成相等，一袭玄衣让他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蓝景仪看清来者，惊讶地喊了一声：“誊先生？”

来人正是誊壹，他和另一位名叫晟贰的灵士是蓝玉成在灵隅培养的心腹，蓝玉成有多重视这二人，姑苏蓝氏几乎人尽皆知，蓝曦臣更是默认他们随意进出云深不知处。但誊壹和晟贰常常会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虽说已经见怪不怪，却还是让人心有余悸。

“原来是誊先生呀！”有个弟子松了口气，语气里却难掩嗔怪，“大晚上的，您真是太吓唬人了！”

“就是就是！”

“您这个恶趣味跟莫前……呃，跟魏前辈简直一模一样！”蓝景仪说道。

“是啊，誊先生，”思追无奈地说道：“近来凶尸频繁，哪儿都不安全，咱们出门夜猎更是要多加谨慎，您还来吓唬我们。”

誊壹却满不在乎，反驳道：“你们中原小修士的胆子怎么都这么小？”

“什么叫都这么小？”有位弟子不乐意了。

“上次你们在义城的时候，那个叫阿箐的小姑娘……”

说起这个，誊壹可有得聊，他微微挑眉，摇头晃脑地就要把他们之前在义城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却被蓝景仪连忙打断。

“好了，”蓝玉成笑了笑，看向誊壹，问，“可探得什么消息？”

见蓝玉成开始说正事，誊壹也正色凑近，低声道：“和公子预想的一样，苏涉果然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