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艺 4

忽然，身后“砰”的一声，蓝玉成连忙回首望去，地上多出一个人形坑，温宁灰头土脸地从中爬出，狼狈得紧。而导致他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好以整暇地挡在魏无羡前面，作势又要有所动作，后者见状连忙拉着他，嘴里不停地说道：“含光君！含光君含光君，息怒啊！”

“阿宁！”蓝玉成惊呼一声，大步上前将人从坑里拉出来，再不顾方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满脸担忧，不住地问：“你没事吧？”

凶尸感觉不到疼痛，除了外形稍微狼狈，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见蓝玉成这副神情，温宁缓缓地说：“阿浅，你担心我。”

明明语气毫无波澜，旁人却偏偏听出了喜悦之意，蓝玉成哑然，松开温宁，将头扭到一边，不愿看他，支支吾吾道：“谁…谁担心你！我来看你身下的坑够不够大，若是不够大，我再补一脚。”

温宁嘿嘿一笑，并不拆穿蓝玉成。

“你们俩别在那儿聊了，蓝三公子，我快拉不住你兄长了！”魏无羡毫不客气地打破了他们这边的气氛，连忙说道。

蓝玉成闻言，扭头瞧见蓝忘机面色不虞地瞪着自己，但与其说是在瞪自己，倒不如说他是在瞪温宁，那眼神仿佛是在警告温宁离自己远点，要多远有多远。

温宁见状，缓缓道：“那个，含光君…”

他话还没说完，蓝忘机捂耳闭目，转身用背影回答温宁。

温宁：……

蓝玉成：……

蓝玉成：“魏公子，我兄长是不是喝酒了？”

“是，是啊……啊哈哈哈……你怎么知道？”魏无羡心虚地瞥了蓝玉成一眼，而后移开视线，不敢与其对视。

蓝玉成叹气：“我猜的。”

他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倒是温宁茫然无措，连忙问道：“那，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拖回去睡觉呗，”魏无羡摊手，对温宁说：“温宁，你和蓝三公子趁此机会好好叙叙旧，我先带他回去了。”

言罢，他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叮嘱道：“那个，还有，你自己记得藏好。走了。”

“是，公子。”温宁道。

目送二人离开后，蓝玉成又恢复了刚刚那副冷漠的神色，扭过头不愿与温宁对视，全然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温宁见状，双手将他的肩膀扣住，逼着蓝玉成面对自己，缓缓道：“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问题？”蓝玉成冷冷道。

“你说我不了解你，那么，阿浅，你可否给我一个去了解你的机会？”

他的语调缓慢平淡，语气却不容置喙，甚至还十分的郑重。

“……”蓝玉成闻言，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温宁那双漆黑的眼眸，半晌，他笑了，反问道：“了解我？为何？了解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温宁坚定地说。

“重要？”蓝玉成嗤笑一声，他看着温宁，收敛笑意，面色平淡，语气冰冷，一字一句皆是质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跟你说过什么？”

“阿浅……”

“当年在乱葬岗，我跟你说过，我有办法能改善你时常神志不清容易失控之困，只消等我便是，可是呢？后来兰陵金氏下达最后通牒，要你和温情姑娘自首，我收到誊壹的消息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乱葬岗，好在赶在你们姐弟二人去金鳞台伏案之前抵达，见到你一面。当时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我说大不了一辈子不回云深不知处，一辈子不出现在众人面前…偌大一个灵隅，难道还养不起区区五十个老弱妇孺？堂堂一个灵族之主，难不成还保护不了一个温情姑娘，护不住一个你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刚好一字不差地落入温宁耳中。

“我当时问过你的话，你可还记得多少？”蓝玉成轻声问道，脸上常挂着笑容，却尽显疲态，令人瞧见不免感到揪心，“你既说得那般决绝，说我如何决定都与你无关，反正那是你的事，是你和你姐姐的事，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插手，如今却又说了解我对你很重要，温琼林公子，你不觉得很矛盾吗？”

“我……”温宁面上难掩失落，更多的是歉意和懊悔，他不自觉地松开手，垂眸不敢去看蓝玉成：“对不起，阿浅，我……”

“做什么要道歉？你又不曾欠我什么。”蓝玉成道。

温宁连忙说：“欠的！欠的……欠的可多了，我，我…对不起，阿浅，是我对不住你，要不你冲我发火吧！这么多年你心里肯定不舒服，尽管冲我来吧，或许能让你好受些。”

蓝玉成不语，只静静地看着温宁，良久，才听他轻声问道：“你当真想让我好受些？”

“自然！”温宁语气坚定，简单的两个字铿锵有力。

“好，这可是你说的。”蓝玉成道：“既然如此，你可否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温宁微微瞪眼，而后缓慢且郑重地问道：“蓝公子，你可否给我一个去了解你的机会？”

“可以。”

给多少次都行。

“说起来……”蓝玉成双手环抱，问，“既然魏公子想让我们俩好好叙旧，是不是得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

温宁不解看他，蓝玉成轻笑：“不妨去我房里坐着聊？”

……

窗外，天上悬挂着一轮明月，二人在蓝玉成房中对坐相顾无言。

忽然，蓝玉成起身，走到温宁面前，双手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久久不愿松开。

“怎么了？”温宁从蓝玉成浅棕色的眼眸中看着自己的倒影，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蓝玉成轻笑，他松开温宁，双眼一刻也不曾从温宁身上挪开，青年负手而立，声音极轻，似是在自说自话一般：“只是……感觉这一切像是在做梦。”

他亲眼看着温宁在自己眼前被挫骨扬灰，如今却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便在此之前二人共处了近半个月，蓝玉成依旧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他总担心下一秒温宁会不会又在自己眼前消失。

“不是在做梦。”温宁起身，抓着蓝玉成的手往自己脸上放，神情认真，语气迫不及待却又郑重万分：“我回来了，阿浅，我回来了。”

蓝玉成缓缓眨眼，轻笑：“是啊，回来了。”

温宁拉着他坐下，问道：“当年誓师大会后，外界为何会那样传你？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当年？”蓝玉成闻言思忖片刻，叹了口气，面露无奈：“当年誓师大会后，我叔伯责备我与邪魔外道共伍，说我离经叛道、忤逆长辈，便祭出家法将我惩治一番，事后责令我禁足在羽室不得踏出半步…那段时日，外界的消息我一概不知，唯有我那宗主兄长来看望过我几回，并同我说了几句外面发生了什么。

待到我恢复自由已是三年之后，彼时的灵隅已经积压了不少事务，总是麻烦先生代行族长之能并非长久之计，故而解了禁足之后我便回了灵境，待到处理完所有事情我才得空，再回来已是次年除夕，阖家团圆。”

“十三年间，我不曾在云深不知处多待，出去逢年过节和兰陵清谈盛会，其他时日不是在灵隅，就是四处夜猎游历，没什么好说的。”蓝玉成缓缓说道。

温宁问：“夜猎游历吗？听上去挺正常的，可为何他们还说你行径诡异，敏感异常？”

“哦？”蓝玉成来了兴致，好笑地看着温宁，一番洗耳恭听的模样：“他们怎么说的？”

温宁被封住神识，受困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封他神识之人派了修士负责看守他，许是无聊，那些修士常常聊天解闷，每每有人轮值，交接的时候便会聊一些新鲜的秘闻，但他神志不清，只能依稀听到几段：“欸，我听说前不久的清谈会，蓝家那两个兄弟又在金鳞台吵起来了？”

“蓝家那两个兄弟？哪两个？”

“还能是哪两个？蓝宗主和蓝玉成呗！含光君多少年没出现在清谈会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哟，这次又是为什么吵啊？”

“吵来吵去不就是为那点事儿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这次好像有些不同，泽芜君让蓝玉成莫要顽劣，如今既然已经收复灵隅，贵为灵境之主，就担负起该担负的责任，夜猎的时间比待在灵隅的时间还长，成何体统。”

“蓝玉成怎么说？”

“蓝玉成反驳说他并非不是负责之人，彼时射日之征，灵族猖狂，他若不将灵境中的叛党亲手拔除，单凭玄门百家和夷陵老祖联手，如何与有灵族人扶持犹如虎添翼的岐山温氏对抗？如今灵境内乱平息，射日之征也结束了，灵隅有蓝玉成那位先生和心腹在，他乐得当一个甩手掌柜，反正该做的做完了，放开手去做自己的事又有何不可。”

“这……”

“蓝玉成这话可真有些……”

“有些狂妄，对吧？据说泽芜君气得不轻，敛芳尊口水都说干了，才勉强将人安抚下来。”

“啊？居然连敛芳尊都出面了？”

“敛芳尊与泽芜君交好，跟蓝玉成关系也不错，又是兰陵金氏家主，在他的地盘上发生矛盾，他自然要出面调解。”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不还是那一套说辞吗？”说着，那人学着敛芳尊的语气，有模有样地道：“‘玉成，你兄长这样也是为你好。’‘二哥，玉成年纪尚小，性子顽劣些也正常，你莫要与他置气。’‘你们二人都冷静些，冷静些’……只可惜，蓝玉成晚宴吃到一半就走了，好像是因为……席间来了一个门生打扮的人，在蓝玉成耳边说了两句话，说完他们二人一起走的。”

再比如说：“这蓝玉成行踪愈发奇怪了。”

“怎么说？”

“最近含光君不是时常‘逢乱必出’吗？这蓝玉成不知怎的，跟他兄长一样，竟然也走‘逢乱必出’的路子，哪里有异常他就往哪儿钻……”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同伴打断了。

“也还好吧？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含光君可以逢乱必出。要知道，含光君是世家弟子楷模，蓝玉成自然会以他兄长为标杆，行他兄长之风之事了。”

“对啊，这算什么奇怪？”

“我还没说完呢！”那人顿了顿，继续道，“有人曾被蓝玉成救过一次，当时好像是说鬼将军还存在于世，那地有疑似鬼将军的踪迹出现。我与那个人有过几面之缘，能说的上一两句话，他告诉我说，当时他一提到鬼将军，蓝玉成的神色就变得特别奇怪，跟……”

那人声音小了些，似是在思忖什么，半晌才听他道：“跟云梦江氏的江宗主听到什么地方出现了疑似夷陵老祖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温宁顿了顿，看向蓝玉成，问道：“他们说你是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对吗？当年誓师大会，每个人都亲眼看见我被挫骨扬灰，当时你也在场，为何还要……”

“直觉。”

蓝玉成抬眸与温宁相视，淡淡道：“人人都说你被挫骨扬灰，连我都是亲眼所见，但即便如此，我依旧相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一定安然无恙。”

说着，他抬手覆盖自己的胸前，手心紧贴着心脏，目光停留在温宁身上不曾挪开，一字一句道：“若亲眼所见之事只是假象，我会选择相信我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