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从长春宫出来，尔晴并未急着出宫，而是带着梨云和杏雨慢慢悠悠走到御花园，赏起景来。
“你们随我也进过几回宫了，却还没一次有时间好好逛一逛吧，这冬日的御花园，景色可不输任何时候。”
尔晴裹着薄绒绣花斗篷，走了一路，竟感到一丝热意，便脱下斗篷，递到杏雨手里。
杏雨接过斗篷，顺嘴说道：“是啊，御花园可真大！”
“是啊。”梨云笑着附和，富察府上的花园自然也不差，但面积上，确实不如御花园。
正值晌午，无风，太阳又好，御花园里不止尔晴一伙人来看风景。
“娴贵妃娘娘安。”
尔晴一眼就看到了从千秋亭里出来，正跟纯妃告别的娴贵妃。
这两人从什么时候起走得这么近了？
她压下疑惑，扬起唇。
“一别两年，傅夫人风采更甚从前了！”
娴贵妃回了个笑。
两人略客套几句，娴贵妃就带着婢女太监走了。
这期间，纯妃一直远远地站在千秋亭上，指着花圃里那一盆盆盛开的兰中名品，和她的宫女说些什么，直到尔晴也走上千秋亭，跟她打了声招呼，她才好似注意到尔晴的到来。
“原来是傅夫人。”
她的手揣在袖筒里，身着一袭青底绣荷花小鸟柳枝团纹棉袍，外罩蓝灰色绣折枝花鸟披风，一颦一笑皆是情，纤丽的身姿恰如眼前凌寒挺立的兰花。
“纯妃娘娘好雅兴，这细叶寒兰色、香、姿、韵俱全，怪不得皇上会特地命杭州府奉上此花赠与娘娘，所谓鲜花配美人，金粉妆红颜，当真是人比花娇呐。”
才情、姿色在这宫中都属上乘的纯妃，一旦开始争宠，确实不容小觑。
当然，争宠很正常，在这深宫里，不受宠的女人日子可不会太好过，可令尔晴想不通的是，纯妃后来为何要害七阿哥？
如今，纯妃对她的态度比之从前自然很多，看上去好像是放下对傅恒的执念了，就应该不会是因为傅恒迁怒于皇后。
可，尔晴在纯妃的眼神里也并未看到太多对乾隆的爱意，提及乾隆时，纯妃的语气、态度都泛泛淡淡，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这也很正常，满宫的妃嫔里，十个里有两个是把乾隆在当做丈夫来爱就算多的，或许，昔日的娴妃能算一个，但，现在，怕也不再是了，而，纯妃则从来都不是。
那么，她十有八九是为了永瑢了？估计是觉得皇后没了嫡子，皇上就会把目光放到她的孩子身上吧。
只是，当今皇上唯满洲至上，这宫里，出身汉军旗的妃嫔生出的孩子在继承大统的机会上天生要比满军旗的小很多，早已是前朝的大臣乃至后宫的娘娘们的共识，难道纯妃看不出来吗？
而且，这宫里又不可能只有皇后会生下儿子，被娴贵妃抚养的四阿哥，愉嫔生的五阿哥，都是竞争者，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贵人、常在，乃至每三年选秀进来的女人们前赴后继，为生下一儿半女各出奇招，若要用这种所谓提前扫除障碍的方法，岂不是要累死？风险还大！
尔晴终究与纯妃身处的位置不同，没有办法窥视到其内心真正的想法，只能试探着问：“六阿哥已有两岁了吧？前儿个，我远远瞧见过一回，长得可真壮实，不知娘娘用了什么法子养得这么好，尔晴可是一直很想向娘娘讨教讨教的。”
永瑢是在尔晴跟傅恒去山西的那年腊月十四出生的，还差一个月多点就两岁了，孩子继承了纯妃的很多地方，长得十分秀气，身体也确实不错，太医们都赞其是有福之相。
尔晴这一番恭维让纯妃很受用，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自是也要回敬以和气的：“傅夫人夸奖，也没什么经验不经验的，无非是精细着点呗，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亲不比其他人在意谁在意？”
“娘娘说得在理，不过，依尔晴看，这生下来之后要无比上心，生下来之前也不能忽视，孩子的身体跟我们怀孕时的心情啊什么的都有很大关系，母亲好，孩子才会好。”
纯妃听着尔晴大谈特谈养胎之道，一时吃不准她是何用意，因而只附和着尔晴说：“确是呢，胎养得好，孩子根基就好，自会长得好。”
“说到孩子，昨日，府里来了封信，说是如菁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是个小格格，我听说娘娘从前和我们富察府里的姑娘经常在一起玩，还办了个凝香诗社，是不是？”
如菁是傅恒二哥的长女，富察府阳盛阴衰，她亦是她那一辈傅恒几个哥哥子女中第一个女孩子，所受到的宠爱非同寻常，尔晴打听过了，当初，还在闺阁里时，属她跟纯妃玩得最好。
不过，如菁在尔晴嫁进富察府的四年前就嫁到保定府去了，现在基本不会回娘家，跟尔晴只能说是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尔晴之所以会提及她，当然有她的目的。
“如菁……”纯妃脸上呈现出片刻追忆往昔的迷离，随后被她收回：“她嫁于了自己中意的夫婿，现下又有儿有女，想来过得一定很幸福。”
幸不幸福尔晴不知道，毕竟有句至理名言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这不是尔晴有时间操心的事，也轮不到她操心。
尔晴又随便跟纯妃聊了几句如菁的境况，便把话题引到皇后身上：“怪不得纯妃你一直与我们娘娘那般要好，原来是有这一层情谊在！”
这令纯妃立即体会到了尔晴的用意，但她却没接这话，只默默笑而不语。
“早上的时候，娘娘还跟我提到纯妃你了，说是她有孕在身，不方便出门，还怕自己疏远了从前的好姐妹，让你们的感情生分了。”
纯妃脸上笑更深，心下不由自主地想，如今，她才算领教过尔晴的厉害，没想到这个昔日富察容音身边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宫女的嘴功也不比魏璎珞差多少。
“怎么会呢？皇后多虑了。”她嘴角弯着。
不管是谁先开始的，更大概率是在自己和富察容音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有意无意之下，她和皇后的关系早已不复当初。
纯妃觉得尔晴这个态度摆明是想来讲和，可她也有自己的考量，皇后的胎还没生下来，就已经吸引走皇上大部分注意力，这三个月来看永瑢的次数也少了许多，若待其再生下个皇子，岂还有她跟永瑢的立足之地？
蕉园女诗人有再聚之时，凝香诗社却再无重结的机会了！
将所有心绪用柔婉的笑容掩盖住，纯妃不疾不徐道：“太医说姐姐需要静养，我怕打扰到姐姐，才没有常去拜访。”
言下之意是明显的婉拒，尔晴表情不变，她当然也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旦有了裂痕，就很难有再修复好的道理。
纯妃也从来都不是真的不争不抢、恬淡如兰的性子，时移世易，尔晴没那么天真，她还怕皇后跟纯妃走得太近，更方便了纯妃对皇后或七阿哥下手。
今日尔晴之所以会跟纯妃说这么一大通话，一是借以提醒纯妃，无论如何，其与皇后至少比与别人还多着一丝情分在，二则是……
“纯妃娘娘确实该有这样的顾虑，瓜田李下，皇后这一胎若有任何闪失，想来这满宫的妃嫔，都免不了被怀疑，尤其是……”
尔晴故意拖长语调，眼光在纯妃身上打着转，然后一挑眉，微眯眸，问道：“对不对？”
虽然尔晴没有把那几个字说出来，但纯妃岂能听不懂？见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纯妃也并未被激起多大反应，只淡淡听着尔晴极似挑衅的话，嘴角上扬的幅度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变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纯妃娘娘这么聪明的人，必不会不懂，然而，尔晴怎么觉得，娴贵妃娘娘好像比您更懂这个道理？”
不管是前世娴贵妃借魏璎珞之手害死高贵妃，还是她在蝙蝠事件中护太后有功，获得太后好感，从而在后位争夺战中脱颖而出，都表明娴贵妃是个善隐于人后，借刀杀人的角色。
娴贵妃的心机之深沉远在纯妃之上，而在听过傅恒说的那些娴贵妃的事迹后，尔晴就更加清楚地知道，比起纯妃，娴贵妃才是那个更需要提防的存在。
虽然皇后曾对娴贵妃多次出手相助，娴贵妃不大可能会恩将仇报，但陷入仇恨不能自拔的人有多么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尔晴怎会不知？
而且，看起来，娴贵妃、纯妃这两个人，如今貌似还勾结到了一起，就更不可小觑了。
尔晴把目光从纯妃与其宫女三人的脸上移开，转向亭外，声音缓而柔，只是说出的话却比这冬日的天气还要冷上一些。
“何况，这些年，皇上有多期待能有一个出身满洲的嫡子，没谁看不出来吧？有的人没资格争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结果只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完，她行了个礼，也不管身后的三人是否会因这毫不留情的讽刺而对她怀恨在心，叫上已瞠目结舌的梨云、杏雨，走了。
一直到尔晴走出去很远，玉壶、玉瓶才反应过来，义愤填膺地替自己主子打抱不平：“这傅夫人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出身有多高贵，不过嫁了个好……”
纯妃不发一言，摆手打断两人越来越不收敛的骂声，她比她的两个丫头想得要深一点，不会不懂尔晴这番话的深层含义。
可懂，不代表她就会认命！
的确，光凭出身，她的永瑢就永远比不过富察容音的孩子，可是，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多分得一些他阿玛的宠爱罢了，不过分吧？
不过，有一点，她还是要感谢喜塔腊尔晴的提醒，纵然比不上皇后家族，娴贵妃也还是个满洲贵女，她的孩子同样是永瑢的绊脚石，自己居然忘了，更差点被其挑拨，实在太不应该。
永瑢，好孩子，你是额娘的宝贝，额娘一定要将天下最好的一切捧来给你！
苏静好望着尔晴远去的背影，呢喃自语，喜塔腊尔晴，看来我们永远成不了一边的了。
尔晴也同样是这么想的。
前世，她还真以为是碰巧遇见的纯妃，当时，也不是一点怀疑都没有，只是，她的心神都被她兄嫂之事占了去，才没有察觉到纯妃在这其后藏着什么样的歹毒心思。
新仇旧恨加到一起，难道尔晴还能够对纯妃一笑而过不成？
还好，她虽记仇，却不会报仇心切，反正，阿满的事，魏璎珞也不可能会放过纯妃，尔晴没必要急。
当前，她最要紧的任务是保证皇后能顺利产下七阿哥，对皇后这一胎心怀不轨的人必不止纯妃一个，高贵妃已不成气候，其他人可还活蹦乱跳着呢！
而，除了这个原因，尔晴这般无所顾忌，还因为，说破天，利益当前，分享着同一个丈夫的后宫嫔妃们，一切情啊谊的都是扯淡，但凡对那个至高的宝座存有一丝觊觎之心的人家对中宫嫡子最为敌视也是必然的，倘若三言两语就能打消他们的念头，古往今来的争储之战还会那么残酷吗？
她点破以纯妃的汉军旗身份，永瑢没多大可能会在乾隆的立储名单上，是希望纯妃至少能在出手前权衡一下利弊，掂量掂量自己傻傻得出头会不会让别人坐收渔利。
又了结一桩心事的尔晴心下放松许多，却不想，这一放松就悲剧了。
“今日心情好，待会儿夫人待你们去街上吃……”
尔晴边走边回头跟梨云、杏雨说话，然后她就看到俩人忽然张大了嘴巴：“夫人，小心！”
于是，她反射性地转回头去，结果撞到了一个捧着花盆的小太监，对方没拿稳，花盆正对着尔晴的脚砸下来。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奴才不是有意的！”
小太监吓得头都不敢抬，一个劲地朝她磕头。
你不是……
‘王小春’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痛意让尔晴又将之吞了回去，只剩下个短促的呼痛声。
“夫人，是您？”
王小春也已经认出了她。
“别呆跪着了，先扶我去什么地方坐下再说。”尔晴忍着痛朝王小春伸出手。
“夫人，我们扶您去那边的石凳上坐一下。”
梨云、杏雨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尔晴，王小春缩了缩头，将手收回，弯着腰勾着背小心地跟在三人身后。
到底在外面，尔晴也只是让梨云稍稍检查了一下，但大概率是肿了，梨云只是轻轻一按就痛得她快受不了。
“夫人，要不让奴才背您去太医院看看吧？”
王小春自责地低着头，不敢看尔晴。
这个小太监曾经帮她良多，尔晴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他。
“我怎么看你好像有点眼熟？”
尔晴故意问。
王小春猛地惊喜抬头：“夫人还记得我？您之前在我娘摊子上用一吊钱买了只海棠花船。”
“啊，原来是你？”梨云也记起来了。
和前世一样，尔晴是在准备去看望她阿诨阿沙的路上遇到这家人的，对于尔晴来说，一吊钱根本算不上什么，没想到，她一时的恻隐之心，得到的回报却是不菲。
如果能再次将会唇语的王小春安排进长春宫，该能发挥大用处，尔晴想了想道：“你家之前卖花，如今你又在御花园当差，我猜你应比较擅长侍弄花草吧？”
王小春掩下激动，答说：“我爹从前是花匠，专门为大户人家培育稀有花品的。”
“哦，怪不得。”这是尔晴早就知道了的事，她淡淡点点头，又问：“那你可愿去长春宫？皇后娘娘最是爱花，更利于你施展所长。”
“奴才愿意！”
王小春正准备磕头，被尔晴制止，指了指自己的脚：“现在，还得劳你赶紧背我去趟太医院。”
“哦，好。”
他忙在尔晴脚边蹲下，尔晴刚要趴上去，一只手伸过来拦在她面前。
傅恒？
“你怎么会这时候来宫里？”
尔晴有些疑惑，傅恒却不答反问：“你脚怎么了？”
“我不小心被花盆砸到了。”尔晴边说边骑到傅恒背上，然后扭头叮嘱王小春道：“你先等两天，下次我来再直接带你去长春宫。”
傅恒也看了眼王小春，又转回去，嘴角向下撇了撇，才接着问：“好端端怎么会被花盆砸到脚？”
“就是不小心呗。”在傅恒背上的尔晴自然看不到这一幕，随口答道。
“怎么个不小心法，能把脚砸成那样？”傅恒又问。
富察傅恒，你是耳朵不好还是怎样？
她不是已经回答他了吗？
既然她不详细回答就代表不好详细回答，还问，还问！
尔晴烦了：“我哪知道那么巧啊，你走快点行不行，我脚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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