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佛经上说，母年一百岁，常忧八十儿。
这天底下的父母好像都有同样一个爱好，就是对孩子，总有操不完的心。
从呱呱坠地到蹒跚学步，从牙牙学语到出口成章，从五尺稚童到昂藏男儿，父母把孩子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养育成人，不知要费多少心，担心其吃担心其穿，担心其健康担心其学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到十七八岁适婚年龄了，就要开始四处相看各家闺秀，央媒定亲，等真成了亲，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操心。
那个时候，傅恒就被催过婚，不过，都被傅恒找各种理由拒绝了。
一方面，他志不在此，一心只想着先建立一番功业，另一方面，他对将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也是有所期待的。
不过，傅恒比海兰察要幸运，海兰察与他额娘是孤儿寡母，他虽比傅恒小好几岁，但娶明玉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大几了，又到成亲第四年才有孩子，也难怪他额娘会那样。
即便傅恒上面有好几个哥哥，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也被旁敲侧击地催过好多次，刚开始时，他额娘还算收敛，加上，傅恒从山西回来后，就进入了军机处学习行走，那时朝廷正在用兵征讨瞻对，他每日忙于公务，所以感受还不深。
直到腊月里，封印后空下来，走亲访友时，那些长辈们就差没直接把孩子两个字挂在嘴边，尤其是他额娘，简直成了每次请安必提之话题。
其实，这个时候，他与她过了最初的磨合期，关系可以说是渐入佳境，可两人之间到底曾闹得那样不愉快，想要突破尴尬更进一步并不容易。
喜塔腊尔晴似乎依然在介怀之前那件事，对他不似最初那般热络，虽然她那时做错了，但他也不该说出那样伤人的话，她如今这个态度傅恒能理解。
她需要时间去释怀，作为男子，自该给对方时间，他们也需要这样的时间去互相释怀。
可额娘等不及，他和喜塔腊尔晴成亲已有三年多，一直未曾……她着急抱孙子，急得很。
有次他和喜塔腊尔晴去给她请安，请完安，额娘就把其他哥哥嫂嫂和一众小家伙都打发走了，只单独留下了他两个。
傅恒已有预感，不出其所料，额娘把喜塔腊尔晴喊到身边，拉起她的手，眼睛却瞥向他：“小九，你跟尔晴成亲也有几年了，别嫌额娘唠叨，你看外面哪个儿郎像你这个年龄的，不是儿女成群了……”
有了之前的教训，他不敢回嘴，乖乖听着任其数落，哪知额娘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还只逮着他说。
这种事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本来他是男子，合该主动一些，但他总不能不顾对方的意愿吧？
傅恒不得不为自己辩驳一句：“额娘，我最近太忙了，等……”
“忙？忙什么？再忙还能耽误吃饭睡觉？”
！！！
老夫人这句话过于直白，直接惊到了傅恒，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额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还是喜塔腊尔晴替他解的围：“额娘，孩子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您也得给我们些时间是不是？傅恒刚从山西回来，皇上看重他……”
她很有经验的样子，几句话就把额娘逗笑了。
傅恒以为自己解脱了，哪曾想，更让他不知所措的还在后面，他额娘甚至还特意把喜塔腊尔晴也给支走了，临走前，她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小九，你跟额娘说实话，你和尔晴是不是到现在还没有圆房？”
傅恒还在想要不要真跟他额娘说实话，他额娘已然认定了这是个事实，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我说小九啊，从前额娘给你选的那些姑娘，你说不合你心意，好，额娘不逼你，可是……”
她没好气地斜了傅恒一眼：“尔晴是你主动求娶的吧，结果你就为了一个小小的婢女，至于发那么大火吗？”
事实上，一开始，老夫人也并不十分满意尔晴，可傅恒既然已经娶了人家为妻，就应该给人家正妻应有的尊重，她最看重规矩，尔晴也是个懂规矩的人，对她这个老婆子也是没得说，她就觉着这个儿媳妇越来越好了。
只是老夫人到底更在乎自己儿子，更在乎富察府的香火：“你要真觉得青莲可心，纳了她便是，额娘把她送到山西去照顾你，你又把她打发得远远的，既然如此，你何必要做让尔晴误会的事呢？”
她看他这段时间不是跟尔晴相处的挺好的吗？他又不是真一点都不喜欢尔晴，也不知道在扭捏什么？
老夫人又开始生气了：“人家好好一朵娇滴滴的花儿，你摘下来就是为了拿回家当摆设的不成？”
傅恒不语，头垂得低低的，老夫人最见不得他从小到大都这个样子，心里想什么从不直接说，他不说，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行了，行了，尔晴还等着你用晚膳呢，你回去好好想想额娘说的话吧。”
老夫人觉得眼不见为静，干脆挥了挥手，让傅恒退下了。
走在小花园里，傅恒心乱如麻。
为了那句‘再忙还能耽误吃饭睡觉’，也为那句‘人家好好一朵娇滴滴的花儿’。
傅恒回到他和尔晴住的院子……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他住的院子，成亲后他就一直宿在书房里，最初是因为他还没有放下璎珞，之后是因为青莲的事，再之后他就去了山西。
如今，他好像也没了搬回来的理由，喜塔腊尔晴也从未表露过那样的意思，他又怎么好意思说搬回去就搬回去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傅恒想，他身为人子，理应早日让额娘实现她的殷切期盼。[1]
于是，这日，用完膳，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坐一会儿就走，而是一直坐着，脑子里想着额娘的那些话，直到天色慢慢、慢慢暗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里，傅恒心里急促狂跳着，一声比一声大，他甚至感觉他的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了。
喜塔腊尔晴在一旁静静地插着花，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得到，她手里的那束秋海棠，绯色的一朵朵簇拥在一起，沾了晶莹的晚露，艳色欲烧。
当真是朵娇滴滴的花儿！
“你今晚留宿？”
他听到她这么问，身子一震，张了张口，喉咙却发起干发起哑，以至于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紧接着，他就又听到她说：“你别误会，只是额娘近来催得紧了些，如果你不想被烦的话，我房里还有张塌……”
那晚，傅恒留了下来，之后，他就搬了回去。
虽然只是睡在塌上，好在，也算是进了一大步。
慢慢来，其实也不错。
很快，就到大年夜了。
年节里，虽说放假在家，没有公务在身，但闲也不闲，宫里还有大大小小的宴会庆典需要出席。
除夕这一日，傅恒在宫里参加完保和殿筵宴，申正二刻才回府，一家人吃年夜饭，喝辞岁酒，围炉而坐，说说笑笑，就到亥时了，便听得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老夫人带领大家列案焚香，摆上瓜果酒水、各类饽饽，祭祖拜神。[2]
祭礼过后，子时将至，下人们端来煮饽饽，众人分食而吃。
在子时吃饺儿，是取‘更岁交子’之意，也寓意喜庆团圆、富贵吉祥，一个个饺儿包成圆滚滚的元宝状，寄托着人们对新一年的美好祝愿。
傅恒这一天吃得很多，到现下已经吃不太下，只象征性地夹了一个吃了意思意思。
正吃着，就听到偏厅里传来一阵贺喜声，傅恒侧耳听了一嘴，便知道发生何事了。
除夕吃饺儿，不仅仅是为了‘更岁交子’，还有一个习俗就是在某个饽饽馅料里放粒金锞子，谁吃到这个独特的饺儿，就代表了这人来年是最好运，最有福气的人。
不过，以往都是额娘吃到的，今年，是出差错了吗？
还没待傅恒想明白，他六哥傅新就打趣起他：“原来今年是九弟妹讨到了这个彩头，九弟，待会儿你夫人可要破费了。”
吃到金锞子的人要给没吃到的人分喜钱，意思就是把福气分给大家，来年一起交好运。
虽然先前这个人都是他额娘，但，傅恒每年还是会准备些喜钱，有备无患，他想着，喜塔腊尔晴不一定会带，他得找个理由，给她解围。
没一会，吃完撤了席，众人都聚在明间堂屋，几个年龄小的侄子侄女围在喜塔腊尔晴身旁，小婶婶、小婶婶地叫，嘴甜得很，并说着‘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愿新年，胜旧年’以及‘爆竹声声一岁圆，岁岁更比岁岁圆，几个明年，几番好运，最好运，是明年’之类的祝词。
喜塔腊尔晴附和着他们，笑里夹了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傅恒便知她果然没准备。
他走过去，嘴里边说着‘大伙儿同好同喜’什么的把目光吸引到他身上来，边不着痕迹地就拿出装着各式金银锞子的小袋子开始一个个分喜钱。
分到四嫂的时候，她却不接，看向小娃娃们：“我觉得你们啊，今年这祝语说得都不太好……”她摇着头，脸上挂满了戏谑：“一点儿都不应景！”
众人听她这话说得古怪，便有人问她：“怎么个不好法？”
“前儿个，额娘还跟我和三嫂提起除夕吃煮饽饽的事儿，说我们总是在饽饽上做记号，故意把金锞子饽饽分到她碗里，每回都是她吃到，一点悬念都没有，不许我们再这么做。”
四嫂一边说，一边挽上老夫人的胳膊，老夫人不说话光看着她笑，她就也看着老夫人，一直笑，笑得不能自己。
三嫂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便接过话接着说：“所以，今年咱家就依额娘的，没做记号了，又把饽饽里的金锞子换成了红枣莲子馅，新年新气象，也换个好意头。”
啊～傅恒明了，十有八九这还是一早安排好了的，只是换了个对象而已，他看向喜塔腊尔晴，显然她也意会到了。
不过她脸上还夹杂着些奇奇怪怪的表情，不知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都会心一笑，傅恒二嫂想了想，道：“莲子的话，我这儿有一句上联，水出并头莲，并头莲中莲子多，谁来对。”
“那我就献丑了，二嫂你看看对得好不好。”说话的是傅恒三哥，平时最正经不过的一个人，此时竟也凑起热闹来：“地生连理枝，连理枝头花正开，怎么样？”
而，一般来说，这样的好戏傅恒六哥是肯定不会干看着的：“好对！”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那我即兴赋诗一首啊，莲花何灼灼，莲叶何田田，纤手擘莲蓬……，如萱，你来填最后一句，会不会呀？”
如萱是傅恒六哥最小的女儿，今年刚满六岁，还在换牙，门牙缺了一个，说话有些漏风，但不妨碍她笑得甜，声音更甜：“阿玛，我会，纤手擘莲蓬，莲子何甜甜！”
傅新捏捏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忍着笑问：“你们说我这诗好不好啊？”
六嫂便故意糗他：“我看，其他的不怎么样，最好的一句就是我们如萱填的那句了。”
“都好，都好，过年哪有不好的？”老夫人看时间差不多，便说：“子时过了，我是熬不下去的，你们也各自回房吧，免得明天没精神。”
哥哥嫂嫂们相继告退，轮到傅恒时，老夫人却说：“小九，今年轮到你跟尔晴两个守岁了，可要好好守啊！”
守岁，守岁，守完这一岁，岁岁年年长相守。
呵～
喜塔腊尔晴，你终究让额娘的期望落空了。
傅恒干脆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看得海兰察瞠目结舌，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傅恒。
“你受什么刺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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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无后’为大，一说是没有尽到后辈的责任的意思，另一说，也有就认为是无子的意思。
[2]关于除夕的风俗参考了《燕京岁时记》，吃饺子有，放金锞子也有，分福气是我编的。
PS：本章中的对联和诗句是根据古人的一些诗句改编的，不一一说明了。
PPS：傅恒和尔晴，一个闷骚，一个傲娇，互相都没有领会对方的心意。
闷骚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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