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宿命之夜·圆舞曲（三）

“什么意思……”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两人周身的场景开始转变，那个梦一样的夜晚像一缕让人抓不住的轻烟一般渐渐消散殆尽，千寻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又站在了汤屋的茶室里。而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一脸担忧地望着她。他紧盯着她的脸，在她的脸上搜寻者，像是想要分辨出什么。愤怒？失措？哀伤？

都没有。

她的目光有些凝滞。像是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然而却又好像对自己刚刚亲眼所见的事物不能够完全地理解——纵然恍惚中答案已然在她的脑海中浮出了水面，她却既不敢深想更不敢承认。

“什么啊……这是……”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自己的眼眶更是干涩着微微生疼。她将头别开，躲避着白龙平静中暗藏着哀伤与痛苦的目光。他依然靠得很近，双手有力而坚定地扶着她。他一言未发，在她饱含着恐惧和委屈的质问中变成了哑巴。

在月见团子中包裹着的记忆缩影碎片中，她看到了那晚发生的一切。她分明听到自己在睡梦中呼唤着白龙的名字……梦里的自己在哭，哭得伤心却不自知。她看到月色下一条白龙从天而降，他降落在人类世界普通的街巷中。一只狗见了他哼哼着轻吠了几声，除此之外，唯有暖黄色的路灯将寂静深夜中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白色的龙在靠近地面时变成了少年的模样。秋天的夜晚空气很凉，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了望星空，停留了片刻之后他举步朝不远处的蓝色小房子快步走去——她仿佛听见了他当时的心跳，他快速穿过街巷，所过之处不着一丝痕迹。

她看着他从自己卧室的窗户进来——他深深地望着熟睡中的自己，眼里尽是自责与情伤。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声音柔软得一点都不像话……

为什么是来晚了？自己一直在等他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心跳加速。身边的人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同一段记忆的缩影。他拉起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然而这样的举动却让本就已经慌了神的她感到更加地迷茫与无措。

她望向房间的另一边，那个不是自己的自己在不是身边人的他轻声的呼唤中睁开了眼睛。她讶于看到另一个自己全身剧烈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望着坐在床边的少年。

那个自己是怎么了……好像，明明是认识他的……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和他之间……

千寻努力定了定心神强迫着自己继续往下看，然而在看到情绪不定哭得厉害的另一个自己拿起爸爸从北海道出差带回来的小尖刀时她还是吓了一跳。记忆缩影中的她举起小刀，将它对准了自己的手心。千寻清晰地看到月色下那个干净明朗的少年在看到快要落下的小尖刀时狠狠地一皱眉，脸上尽是痛苦和决绝的表情。她身边的他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她偏了偏头抬起眼睛呆望着他，这才突然惊觉自己身边的这个温暖的少年和缩影中月色下一把握住尖刀阻止了另一个她伤害自己的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她感到恍惚，他亦察觉到了女孩茫然的目光。少年神情复杂地低下头来与她对视。你明白了吗——他的眼睛分明在这样问她……

她已不敢再看，鲜血顺着刀刃流了下来——是他的血——千寻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紧缩，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没有放任她疼——就像房间那边的另一个他一样。

他轻轻地将她拉入怀中，用自己的礼服披风紧紧地裹着她，把她护在自己的胸前。她的后背轻靠着他的胸膛，一阵暖意混杂着心底的疼痛让她摸不清方向。

记忆的另一头，那天夜里，他吻了她——她亲眼所见——“千寻，我爱你……”……那声音有些虚无缥缈。女孩看着另一个他深吻着另一个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千寻……你忘了我吧……就当从没认识过我，好好活下去……”

心声。虽未出口却万分伤人。

……

“你说话啊，”汤屋的茶室里静得出奇，已经没有了魔法的半个月见团子滚落在地上，少年轻轻将女孩扶在怀里，一脸心疼地直直对视着女孩强忍着心碎的目光，“我们以前……认识对吗？”

少年沉默着看着她，没有一句辩解——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多说一句话都可能会加深对她的伤害。他只是静默地站着，比刚才更是加大了双手握住她肩膀的力度。他深邃的目光融在她的眸子里，一眼万年。

“你说话啊……我的记忆……是你拿走的对不对？”千寻的情绪开始变得激动，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下子挣脱了少年扶着自己肩膀的双手。倒是她，一下子抓住了白龙的胳膊，她一脸无助地摇晃着他的双臂，颤抖着声音轻声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告诉我啊……为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这些？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告诉我这些不是真的，我求求你。我们……之前认识吗？”刚开始轻轻的摇晃变得剧烈起来，她的心也是难受得紧，喉咙里哽咽着像是快要窒息。突然地，她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像一只脆弱的小兔子一般呆站在原地。她低下头，将视线聚焦在他骨节分明又修长好看的手上——她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眼神里深深的哀伤中揉进了一丝无奈的温柔。许久，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平静得不自然地开口道：“我好爱你啊……可是你喜欢的是……我吗……都怪我，把你喜欢的那部分自己给弄丢了啊……”她低垂着睫毛，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刚好落在少年的手背上。温热的感觉让他的心焦灼着疼——她竟然还在向自己道歉……明明失约的是自己，拿走她记忆的也是自己……她……道什么歉啊？看着她强忍着泪水，甚至逆着心情强挤出微笑的小脸，他只觉心疼得一塌糊涂。他恨不得狠狠地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所有温暖替她疗伤。然而就在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揽入怀中的一刻，竟然看到她一下子笑了。她笑得有些心神不定，像是自嘲一般，掩饰着不解和痛苦。她将他的手翻过来仔细查看——伤口已经不见了啊——可是心里的伤痕呢……白龙，你爱过我对不对？你爱的是我对不对？那为什么要做让我心疼的事情？为什么伤害自己？为什么因为我伤害自己？为什么……放弃我……笑够了，她抬起泛着泪光的好看的眸子尽量平静地审视着他的眼睛。女孩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将头深深地埋在少年的胸前。他愣住了，然而他刚想要回抱住她，却听到她滴着血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白先生，先失陪了……”

说罢，她一下子松开他，转身推开门飞快地跑了出去，没有留给他一丝一毫留住自己的余地。他亦呆住，动弹不得。他早明白倘若知道了真相她会心痛，但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竟被伤得这么深。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不应该就这样都告诉她的……过了今夜自己就要离开，这样的她如何才能叫他放心得下呢……

千寻跑过昏暗的楼道，耳中只传来不远处舞厅中大家的欢笑声和自己的舞鞋与地板相触发出的与这节日的欢愉气氛格格不入的声响。她的心在滴血。是他擅自拿走了原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至关重要的记忆。但比起生他的气，她更气自己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地去回忆，都回想不起来一星半点关于他的过往记忆。明明他带她亲眼所见，可是那个星空下的告别之吻在她看来却是像极了别的什么人的故事——好像和自己无关一样——怎么就弄丢了呢……自己……好没用……

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好想要想起来。

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她走得很快——头也不回——只有这样才不会轻易地流出泪来。舞厅不远了，她只想要扎进人群躲起来，让自己在欢闹的氛围中得到片刻的麻痹。

她推开了舞厅的门，因为刚从昏暗的环境里走出来，所以整个屋子看上去比一开始的时候更加耀眼夺目。每一个节日的欢庆装饰都仿佛喧嚣着啃噬着她的灵魂。原本欢笑着的大家在看到她走进来的时候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面纱。大家不明所以地议论纷纷，其中也不乏有些人被她的美所惊艳。女孩独自一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了舞厅的中央。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就像一只迷了路的无助的小狗一般，有些失魂，有些落魄。

一首柔和的舞曲响起，屋子里的光线也随着音乐的律动稍稍暗沉了些。然而大家都只顾着注视舞厅中央形单影只的人类女孩，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走上前到舞池里去跳舞。就在众人皆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少年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大步走过舞厅，从女孩的身后一下子抱住了她。他抱得很紧，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他俯下身，在她的耳边低语道：“唯有今晚，不要从我身边逃开。”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

千寻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强忍着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她慢慢回转过身，心爱的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她满脸委屈地呆望着他，任由他抬起手温柔地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别哭了，你今天很漂亮，哭花了脸就不美了哦。”他温柔地对她微笑，无一丝防备地，女孩的心随之变得酥软了起来。

仅存的理性告诉她要逃。她转身举步想要走开，却被他一下子拉住。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柔声道：“千寻，是我错了。我不想再错第二次。再失去你一次，我做不到。再错一次，我错不起。”

说罢，他没有给她思考的余地，在舞厅的中央，在所有人的面前，他吻了她。他吻得轻柔又疼痛。慢慢地，轻浅的触碰变作深吻，女孩咸凉的泪水蹭在了他的脸上，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纵然身后有一整个世界在看着也与他们无关。他片刻地松开了她：“不会再让你离开一次了。留在我身边。不管要面对什么。千寻，对不起，让我自私一次吧……”他的眼神清澈又坚定，说罢，他再一次吻上了她，慢慢地咀嚼着这刻羡煞旁人的惊艳时光。千寻，就让我自私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