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她死后的第一年（下）

夷陵，乱葬岗。

这已经是蓝忘机来到乱葬岗的第二日了。

所有的尸首都已被人拖走清理，只余遍地血迹飞溅的杂草乱地以及早已被胜利者们洗劫一空的一座座倚壁而建的茅草屋。

即便用尽所有办法，他还是没能找到她，这里被清理的太干净了，干净到他根本找不到属于她的任何痕迹。

绝望的情绪渐渐涌上蓝忘机心头，望着忘机琴上满是血渍的琴弦，他倏忽忆起自己初醒之时叔父告知他的那些话语：

蓝启仁“薛清和接连杀了金宗主及诸多仙门修士且还重伤了赤锋尊，仙门百家注定留她不得，只是她早在百家追击之时便已自行了断。”

蓝启仁“你若是不信叔父说的，大可去问曦臣，曦臣及金光瑶江宗主与众多仙门世家都亲眼目睹了她被万鬼分食，尸首无存的下场。”

那一瞬间，蓝忘机忽然恨透了自己，为何那时他要放她离开？为何他要将她还给魏婴？

他本以为，魏婴能护好她的，他本以为，魏婴会护着她的，可如今，令他无法接受的事实却赤裸裸的摆在眼前。

他心口鼓噪，血液逆流，因为他的一次纵容，致使他的珍宝就此陨落人间，再不见踪迹。

这世间，真的没有薛清和了。

？？？“阿娘——”

突如其来的奶声呼唤打散了蓝忘机脑海里那扎根多年而在一瞬间疯狂滋长的阴暗想法。

他毫不犹豫地扔下七弦古琴，跌跌撞撞的循声奔去，刻入骨子里的雅正礼仪与三千家训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此时此刻，他只想，抓住他的救赎。

——

云深不知处，静室。

听闻自家弟弟无故失踪多日，又突然回来的消息，蓝曦臣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只是，令蓝曦臣惊愕的是，自家弟弟这一失踪又回来之余，竟然还带了一个孩子回来。

蓝涣（曦臣）“忘机，这孩子是？”

蓝湛（忘机）“温苑。”

蓝曦臣看着在榻上安睡的小团子，一身粗布麻裳，面色红润，呼吸滚烫，手边还紧紧抓着半块沾染不少泥尘的流苏玉佩。

他认得那半块流苏玉佩，那是蓝忘机的贴身玉佩，亦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一对玉佩中的其中之一，可怎么会在这个孩子手里？

不过蓝曦臣并未点破，他微不可察的扫了蓝忘机腰间佩着的另外半块不染尘埃的流苏玉佩，心中暗暗留了心。

蓝涣（曦臣）“你想留下他？”

蓝湛（忘机）“嗯。”

蓝涣（曦臣）“叔父不会同意的。”

蓝湛（忘机）“我知。”

蓝曦臣张了张口，正欲再说些什么，一阵步子声由远而近，直至门扉外方才止歇，继而便是一阵敲门声响起。

蓝涣（曦臣）“何事？”

路人甲乙丙（蓝氏弟子）“宗主，先生请含光君即刻前去，不得有误。”

即刻前去，不得有误，叔父向来言辞有度，礼数周全，如今却用了这等汇词请忘机过去，看来，是被忘机气的不轻。

蓝曦臣视线转向蓝忘机，见他似是在犹豫，便轻唤一声征询他的意愿。

蓝涣（曦臣）“忘机？”

蓝湛（忘机）“孩子。”

蓝曦臣一瞬了然自家弟弟的意思，便也给了他个肯定的答复：

蓝涣（曦臣）“放心。”

得到答复，蓝忘机便随着蓝氏弟子引路而去。

雅室外，两侧蓝氏弟子手执戒鞭，面色皆是凝肃，负手背立的蓝启仁眼神晦暗，神色不明的回身看着堂下跪得笔直的蓝忘机。

蓝启仁“蓝忘机，知道今日我唤你来做什么吗？”

蓝湛（忘机）“知。”

见到无故下山失踪多日的蓝忘机后，蓝启仁并没有蓝曦臣预想的那般生气，只是不知想到什么，清明的眸子闪过一丝沉痛。

蓝启仁“既然你都清楚，那我问你，这三十五道戒鞭之罚，你认是不认？”

蓝湛（忘机）“认。”

出乎意料的，蓝忘机没有解释自己私自下山后的去向，也没有与蓝启仁争论什么，只是平静而漠然的认下处罚。

蓝启仁“好，既然如此，这鞭罚便由我亲自执行，你服是不服？”

蓝湛（忘机）“服。”

话音方落，长鞭袭来，一鞭又一鞭的抽打着他挺拔的身影，蓝忘机至始至终都没吭声，后背鲜血逐渐染红了素白的衣裳。

待第三十五鞭打完，蓝启仁颤抖着扔了被鲜血浸染的戒鞭，他闭上双目深深吸了口气，开口时沙哑的嗓音仿佛一夕间苍老了十几岁：

蓝启仁“忘机…如今…你，可有悔？”

听着这问，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身影又倔强地挺直了腰背。

蓝湛（忘机）“忘机……不悔。”

短短四个字，都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颤音。

他一开口，嘴中原本死死含着的鲜血便倾泻而出，落在素白的前襟上，蓝忘机只是看了一眼，便自顾自的起了身。

可没走出几步，就倒了下去。

——

等他再度苏醒时，日子已过了半月之久。

身上的伤好了大半，温苑也被叔父留了下来，一切都已再度归于风平浪静。

但他知道，压在乱葬岗顶的一百二十座镇山石兽，频繁的召魂仪式，夺舍严查之事，搜集各地异象呈报，都是仙门百家惧怕她的最为真实的写照。

蓝忘机想不明白，是非黑白，过失成败，何时成了他人空口无凭，信口雌黄的托辞？何时成了可以任意污蔑诋毁的理由？

他的心底忽的涌起一股嘲弄，他们总是污蔑她、诋毁她、议论她、不屑于她，可笑的是，他们却都想成为她。

蓝涣（曦臣）“忘机，先前你受罚昏迷不醒，叔父说了，待你醒来之后，便去寒潭洞闭关思过三年。”

蓝涣（曦臣）“至于那个孩子，你昏迷当日我便同叔父说了此事，叔父已同意留下他了。”

忆起先前兄长传达的话语，蓝忘机敛了心底那些阴暗而疯狂的心思。

他不能做那等本末倒置之事，他不能做那等残害无辜之事，他清楚，若她在天有灵，一定，不会原谅他的。

——

云梦，莲花坞。

自蓝忘机离开后的这些日子，江澄发觉魏无羡越来越不对劲了。

白日不是去陪着他姐，就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到了晚上又总是点着油灯到处瞎逛，不知吓倒了多少个巡夜弟子。

为了巡夜弟子的心理安全，江澄明令禁止魏无羡近日不准再出自己房门半步。

其实魏无羡在屋子里也没干什么，只是总爱攥着一串菩提子枯坐发呆神游，静等着天色慢慢暗下去，然后继续提着油灯出门瞎逛。

即便心底发了疯的想要宣泄痛苦，他也不能表露出对她死讯的丝毫难过，更不能任性的去寻她的残魂，置江澄与师姐于不顾。

他已经欠了云梦江氏太多太多了，他不能再亏欠师姐江澄了……

如今，他能做的，只有点着一盏油灯，四处走走，为她照亮一段路，祈愿她能来世顺遂。

可他不知，万鬼分食之人，又岂会拥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