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嬿婉来到了阴间。
或者说,是死后的亡魂都该去的一个什么地方。
她有意识的时候是在一叶扁舟上,水面泛着薄雾,两岸开着些奇怪的花。
划船的女子戴着面具,从姿态和身形来看是位少女,讲话的声音却犹如耄耋老人。
她问女子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女子不答,只叫她小心坐着,莫要掉了下去。
卫嬿婉下意识低头一看,水面的薄雾下竟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在伸着手向上够。她心里一惊,猛的瑟缩了一下,小舟轻晃,引得女子侧目一瞥。
那些还是人吗?她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怕是真下了地狱。
她曾读过些民间的志怪话本,说什么轮回需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最后投胎转世。以她仅有的认知,人死后入了地狱是要去见阎王爷的。
舟停靠岸,她远远的瞧见最大的殿宇门前排了好些个孤魂冤鬼,刚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排在那后面,女子却一言不发,兀自将她领入偏径的另一座稍小的殿宇中,便走了。
这边空荡荡的,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更显得鬼气森森。
她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阴暗的殿宇烟雾缭绕,深色厚重的帘自顶上垂挂下来,半掩着落地的琉璃窗,窗外可见大片崎岖的山峦鬼峰,星星点点的鬼火,空中时而会飞过一种通体莹白的虫,六足抱着一团发光的精魂,行经之处留下淡淡的光辉。
回首殿中,精奇之物陈列两旁,最为瞩目的是一架打造精美的玄色细边鸟笼,里面豢养着一只鸟。
确切的说,是只“骷髅鸟”。
它周身皆由骨架构成,仅有翅膀边缘生了层泛着温润色泽的硬羽。鸟儿活灵活现的展翅跳到笼边,冲她偏着头,似乎在打量她一般,她一时看得愣了神,都没有注意到殿中的人。
“哟,炩主儿姗姗来迟,可叫我好等。”
柔媚低伏的嗓音听得她脚下一顿。
“进忠?是你吗…”
她快步穿过缭绕的烟雾,终于看清了殿中坐着的人。
进忠疏懒的倚在正座上,手执一柄烟杆,唇间缓缓吐出口烟。他似乎已在此生活了很久,久到早已不再保留着大清剃头的习惯。
他简单的挽着髻,青丝半散,两绺墨色卷曲的碎发垂于颊边,衬得轮廓明显的面容分外苍白,肩头泼墨般的长发落于腰际,一身藏青色袍服上滚着暗纹,目光阴鸷。
看这样子,像是在此恭候她多时了。
卫嬿婉心中大喜,没有在意他为何这般装束,欣喜的向他奔去。
座上的人目光一紧,苍白的腕猛的翻转,暗光划过,卫嬿婉只觉得眼前一晃,摔倒在地上。
“炩主儿不会连自己做过甚么都忘了罢?啧,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撑着扶手闲散的站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
那双狭长的眼森然的看着她。
卫嬿婉瞬间感觉自己像被毒蛇盯住的猎物一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只过分苍白的手缓缓扼住她的颈,修长的指蟒蛇一般缓缓收紧,明明已经死了,她还是不可抑制的感到窒息起来。
“奴才帮您想想。”
他扼着卫嬿婉纤细的颈,将人收进怀里,冰冷的唇印上她的额头。
一瞬间,汹涌的记忆灌入脑海中,卫嬿婉瞳孔骤然紧缩,用力推开了他,颤抖着跪倒在地上。
头痛欲裂。
她全都记起来了。
原来那梦是真实存在的。
上一世,进忠爱慕她,助她在宫里步步高升,她却在当上皇贵妃之后命王蟾杀了进忠。
绳索勒颈,她在进忠垂死挣扎之际拔下头上的一枚发簪狠狠扎在他的心口。
一句“本宫比任何人都想要你的命”彻底熄灭了他眼中的余烬。
他通红的眼中恨意翻涌,怒吼着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原来那些……都是真的。
她控制不住的流泪,口中喃喃的同面前之人道着歉。
进忠嗤笑一声,讽刺的睥睨她。
“炩主儿不感到疑惑吗?您既已活了一世,为何又要重来这一遭,还落了个如此下场。”
轻慢凉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闻此言,卫嬿婉脑子里像炸开了般,呆愣的看着他。
“为什…么…?”
“炩主儿可还记得,您曾说过,要我做个有本事的鬼?”
他恶劣的笑着,耳语呢喃,低柔的嗓音舔过她的耳膜。
“您的话,我始终谨记在心,如今炩主儿不得转世投胎,偏要白白遭这无尽轮回之痛,全是拜我所赐哪。”
卫嬿婉浑身一凛。
“轮回?不…进忠…”
她惊恐的大睁着眼,口中喃喃说着些胡话,突然她好似想到了什么,伸手扯住他的袍服,执拗的看着他。
“进忠呢?”
“什么?”
进忠不悦的拧起眉,
“你在说什么疯话。”
“你不是他……他呢?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他还是死了!”
进忠明白了,卫嬿婉问的“他”是这一世的“进忠”,他眼神暗了暗,扯过自己的袍服,拂袖推开她。
“他不是'进忠',我才是,”
他讽笑道,
“炩主儿还不明白么,从您杀死我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这结局,无论经历多少次轮回,都是无法改变的。”
“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骤变的现实冲击着卫嬿婉的所有认知,她好似痴傻了一般,颓然的呆坐在地上。
进忠满意的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狭长的眼愉悦的眯起。
“炩主儿啊,不妨您来说说,这被算计的滋味如何啊,还是说…您已经迫不及待,想早些投入下一个轮回了呢。”
“不…!不要轮回…不要…”
“嗳,别这么紧张啊,您若是想忏悔完再走,也不是不可以。”
他看起来心情颇好,旋步走至挂着鸟笼的架子,苍白的指尖逗弄着笼中的骨鸟。
那鸟儿与他亲近极了,见他走近便欢快的啁啾着凑到笼边,轻啄他的指尖,小脑袋蹭着他的手撒娇。
他高兴的忘却了时间,殿内灵钟敲响之时,他忽感周身如刀割般刺痛,重重跪倒在地上,肺腑痛的难以呼吸。
他无法自制的闷咳起来,喉中涌出鲜血。
这一世的“进忠”临终前的痛楚,终究是要反噬在他身上的,不过不要紧,他已是魂魄之身,“那个世界”的反噬只会令他虚弱一阵罢了。
卫嬿婉早在他软倒在地上的一瞬间就慌忙奔了过来,她紧张的抱着他,袖口细细擦拭他唇角的血。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眼看着他难过痛苦。
“进忠…你怎么了…?”
“……”
他一时间痛的眼前发黑,无法言语,气息絮乱的软倒在她怀中,待那反噬之痛逐渐褪去,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温软的怀抱。
从未被如此温柔的触碰,进忠身形僵硬了片刻,狠狠将她推开。
“别碰我!你这个虚伪的贱妇!”
卫嬿婉手肘磕的生疼,心里却愈加明晰起来,眼前的进忠才是真正爱慕她多年又被她亲手杀死的那个,他恨她,以至于在这阴间得了势之后将她投入无尽轮回,她都能理解。
“我如今…已经悔过了。”
她垂首,讷讷的说。
“悔过?”
进忠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
“可我没说过,要给你悔过的机会啊。”
他捏着卫嬿婉的下颌,抬起她的脸,逼迫她直视他的双眼。
“唯有看炩主儿一遍遍坠入这无尽轮回,尝尽这希望落空的苦楚,才能令我稍加欢愉。”
他的眼神几近癫狂,难辨本心,卫嬿婉凝视他片刻,绝望的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面颊。
泪水滴落在他手上,进忠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
他面色阴沉着垂视她良久,许是反噬的缘故,他忽然觉得疲累极了,瞧着卫嬿婉伤心垂泪的模样也心烦起来。
烦躁的拾起案上的烟杆抽了两口,他的目光晦涩不明,终是漠然挥手道,
“来人,送她上路。”
殿中骤然昏暗起来,布满纹路的地面显现出发光的圆形图腾阵,一阵强光过后,地面开启了巨大的空穴,有风呼啸穿过。
两个鬼差左右押着她行至这风穴前,卫嬿婉垂头一看,那空穴中隐隐绰绰的,竟是紫禁城的景象。
“放心吧炩主儿,我会将您轮回的记忆抹去,只保留着第一世的…待您醒来,仍会希冀着自己能改变这一切。”
进忠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渺,风穴卷起他的衣袍,藏青色的袍角在风中舞动,像极了他死在雪中那日。
“这次便将您送回到刚当上皇贵妃那日吧。”
她听得进忠如此说到。
语毕忽得狂风大作,殿中厚重的垂帘都被卷的飞了起来,骨鸟在笼中焦躁不安的鸣叫。
两旁的鬼差松开手,卫嬿婉便被卷入了这风穴之中。
她闭上眼,记忆随着下坠迅速消散,意识逐渐混沌不明。
那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惊醒过来,恍若做了场漫长的噩梦。
映入眼帘的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永寿宫宫殿,春蝉在一旁关切的看着她。
“主儿可是梦魇了?”
梦醒,
又是一场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