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那些小小的绝望堆积起来，我才能意识到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确幸也好，悲难也罢，事到如今，我仍不愿意忘下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过去仅有的。

“乔，很高兴认识你。”

我打开纸条，圆滚滚的字迹让我感到有些好笑。

与唐的相识很自然，我们都热衷于时下流行的玄幻小说，各自吹捧自己热爱的角色。我给他看自己写下的文字，他把我夸得像个超现实主义的诺贝尔奖获得者。

即便如此，毕业那天，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枝木繁景盛，蝉聒唤雨归。”

写下这句诗时，我看到雨浇灭每个人的好心情。

毕业后我总喜欢翻看同学录。

“你很漂亮，也很聪明，聪明得让我生气。”唐在上面写到。

天地昏黄，骤雨滂沱。

心里是不甘与残念，

心外是寂寞同渴望。

我不知该从何想起，只是呆呆看着唐在纸上写下的个人资料和毕业留言。用手抚摸那些字迹，就像捏他的脸一样，好像是说不出的温润。

这时我才发现暑假好长，长到我快忘记不经意碰上他脸颊的触感，长到或许唐会忘记我存在的痕迹。

“乔？”

雨好大，我已经分辨不出什么色彩，上下一抹，黯淡如心。

“乔？”

缓过神时，唐就站在面前。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清的话。

可是在这个时间点，我只能听到雨，看到他，碰到温暖的手，以及嗅到他那独有的，夏季余晖之下橘子味汽水散发出的清香。

我翻开日记最后一页，是唐写下的几句话。

“感君一回顾，念此不曾别”

“愿我的姑娘能斩断这世间的枷锁，仗剑量天地，眉目作山河，潇洒得像个江湖过客。”

一切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想来可笑，后来我才得知那些文字的意义——我一个过客罢了。

然而他还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或许这就是他自以为然的“善意”，弯弯绕绕排下一串糖蜜，让我被刀子凌迟时亦感不到多少痛苦，却仍在另一方向伸出几根软刺，时不时扎我几下，让我悉知他曾出现在我生活里的迹象。

在旁人看来有些幼稚，但这计划属实完美。

时至今日，一席阳光朝气，身着白色校服伴我一赏日落跌进阔阔星野，可依旧对我说“人间勿晚，山河已秋”的男生，他与晚霞共落入我这片心河，又站在我心尖一隅，烙进我的十六岁。

这点东西我从来没想过倾诉，我怕将它们从古早的记忆中抽出，会带着一股霉味，甚至令旁人感到恶心。

直到这年圣诞收拾橱柜时，我翻到了关于过去的所有。

唐在我同他过的第一个圣诞节送了我两个平安果。很香，很甜。那时我一直吐槽他的一切都挥洒着一股橘子味，还调侃他是不是天天吃橘子为生。那苹果也是，明明是十二月的零下，却感到如夏季汽水般轻松。

冬天的雪来得很晚。

唐混在人群里，可我一眼就能认出他。

我笑他摔倒后沾在裤子上的泥水，他笑我躲不过他向我丢来的雪球。

“那时我们都太单纯了，喜欢都喜欢得一尘不染，没牵过手没接过吻，只是热烈而灿烂地把对方都摔到心尖上。”

橱柜里有那苹果的包装纸，有唐送我的书和发卡，有给唐写下的日记 ，也有唐给我写的几封信。

“乔，我和他们说，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乔，你多吃一点好不好，胖了也是我宠的人。”

“乔，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

“乔，我们要去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

“乔，我爱你。”

……

“乔，我们是不是，该冷静一段时间了。”

他说我们都应该更认真对待学业与未来。

只是轻飘飘这么一句，以往一切概不作数。

那天我蹲在墙角，呆呆地看着那几张纸，不知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一切。

没有哭得像个孩子，却把泪变成了手臂上的疤。

我才知道，我是多么贪心满溢。

但我们真的进了同一所高中。

我的班级在他隔壁。

抱着和小学毕业时一样留存的残念，我尽量早到教室，晚回宿舍，只是为了能撑着脸装作一个不在意的样子看唐从窗边经过。

虽惊觉自己仍喜欢他，但我知道是不可能了。

以后的生活尽显平淡。

和唐见面总会装作互不相识，偶尔会在社交软件上闲聊两句，对方生日的时候也会互送礼物与贺卡，一笔一划写下最真挚的祝福。

他依然会送我喜欢的埃菲尔铁塔，会告诉我多吃一点；我依然会花一晚上为他画生日贺图，提醒他天冷加衣。

那天吃到他送我的水果糖，如我所料是橘子味的。只是没了当初夏季余晖般的轻松与温暖，多的是能酸出眼泪的漫不经心。

有些东西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无论双方如何努力都有一层说不出的陌生感，我再也感受不到他身上橘子汽水般的香气，他也没法看着我用笔锋打量世界的全貌。

我是个现实的人。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多么悲惨的境遇，苦难种种也算是我所拥有的宝藏。我遇见过，便是遇见过。我热爱过，便是热爱过。

经历很多后就发现，感情大抵如此，再去靠近时，都不甚壮观。所以我大可以离他而去，不再联系，相忘于江海，音信杳不知。

但是不行，唯独他不行。

我要让他永远记住我。

我依然会坚持每年用心给他准备礼物，让他陪我演绎一场藕断丝连的闹剧。我也想让那些礼物，那些贺卡，那些祝词的每一画笔迹，那些歌唱的每一个音节，都变成远见似无的刺，扎进他的心里，时不时便会刺激他的记忆，他的心情，让他回忆起乌云之下与他对视的那个女孩，用所有的心思全力期待着他的回应与热爱。

我但愿如此。

“外面下雪了呢。”母亲给我端来新烤制的饼干，“要出去看看吗？这时候应该会很热闹。”

收起那些东西，窗外学生正玩得起兴。

路前方一片灰蒙蒙，分不清天地两色，上下一抹，却只有平淡。

我当是不会再傻到去燃尽自己为寻另一个人的快乐。我确切喜欢过一个人六年，但谓之深情，我自担当不起。

如今，捧起书将自己埋进去，所知所想都只是别人的故事，多是一杯茶中消磨晨起黄昏。当品过足多片段，会发现以往不懂的话多少变得明朗，不解的事多少变得幼稚。

“人之一生，必需说清楚的话实在不多”。

可我仍需一个借口，让那些曾经存在的借口。

“嘿，唐。下雪了，要出来走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