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守夜人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和笙儿待一会儿。”

　　“聂宗主，是我云梦江氏有愧于清河聂氏，但还请宗主节哀，若儿还未满月，他需要你。”师姐道。

　　“我知道，也明白，为了若儿，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也不会忘了，自己还是清河聂氏的宗主，兰陵金氏的这笔账我一定会好好记着，带到若儿长大成人，一定与他们好好清算清算。”

　　“聂宗主，那…我和阿澄…”

　　“你们回去吧。”

　　“好。”

　　说罢，师姐才回了厅堂中，扶起江澄说道：“阿澄，我们先回去吧，让聂宗主，同蓝笙好好道个别。”

　　“阿姐，我想跪在这里…”

　　“你回去罢，我现在，只想与笙儿走完这最后一段。”怀桑转身道。

　　二人离开后，怀桑怀中抱着若儿，在厅堂前站了许久，久久凝视着，睡在厅堂里的那个人，久久，不敢靠近，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梦醒后，能等到的，依旧是那个活蹦乱跳的蓝笙。

　　怀桑还在那里站着，还在那里看着，还在盼着。

　　若儿被自己的爹爹抱在怀中，不哭不闹，怀桑也没有再哭。

　　直至外边下起了牛毛似的小雨，怕淋了孩子，怀桑才抱着若儿，进去了。

　　望着的那雨，下得温柔，下得不痛不痒，不会下得烦而恼人，若有若无，如烟似雾地若隐若现，像个姑娘，又似先前在云深不知处时那人的轻快洒脱，但雨可润物，却润不得人心。

　　他此刻的心，正似河道那样干涸，原来那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那潮水似的情谊就日日在其中翻滚着，而今那位姑娘离开了，便在一瞬干涸。

　　所有人都觉得，昔日那个混吃等死一问三不知，遇事全靠兄长当盾的富家公子清河聂氏的二公子聂怀桑，是因为兄长的故去，才不得不扛起了一份沉重的担子，觉得那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却从未有人意识到，那也曾是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也不知，让他真正成长起来的，不是兄长是故去，也不是沉重的担子，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爱着那个人，从一直被保护着，到试着去保护别人，一个少年的成长，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心中的人，为她，变得所向披靡。

　　而那短暂的日子，大概就是全部了。

　　他想像从前一样，遇到了什么事，亦或是受了什么委屈，都往大哥的怀里钻，大不了隔了人嚎啕大哭一场，过后便还是可以恢复风平浪静，可…

　　大哥不在了。

　　那嚎啕大哭呢？

　　锁起门去，钻到被子里，放声地哭，哭到哭不动为止，哭到，忘了这件事为止。

　　可，那个人的名字，已经深深刻进血肉，刻进了骨头，刻在了心上，除非剥下那层皮，抽掉那根骨，挖了那颗心。

　　何况现在已经是个做了爹的，又怎么能哭？

　　那便不哭了罢…

　　怀桑没有再落一滴泪，将想要说的话都装进了的凝视里。

　　那天夜里，怀桑将若儿托付给了奶娘之后，就将蓝笙带回了寝房，为她脱下了那一身血腥的衣服，清洗了她身上大大小小三十多处伤口，为她沐浴，换上最华贵的衣服，为她梳发，带上最华美的头饰，为她，画上水粉，胭脂，为她描眉，为她画唇。

　　蓝笙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怀桑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

　　“笙儿，我想…好好看看你，我想你了，对不起，我欠你一场风光的大婚，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早早地把你给娶了，这样我就能保护你了，不过答应我，那时你不能比我先走，好不好，嗯？”

　　守到蜡烛燃尽了一支，怀桑又点起一支，说今晚的第二句话。

　　“笙儿，不知道是不是命运一直在跟我开玩笑，所以我在乎的东西，都留不住，小时候，我曾养过一只兔子，每天都悉心照料它，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看我的小兔子有没有长大，每天都在自己还没有吃饭的时候，就去给它喂青菜，我当时，特别特别喜欢那只小兔子，我可是最后，还是只陪了我一个月，就消失了…我找了很久，几乎把整个不净世都翻过来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找到，在来云深不知处，捉到的那只小金丝雀，就是你还说好觉得好看的那只，我也特别喜欢的，还想着回到清河，就给它做个窝，让它日日陪着我，作画时陪着，练字时陪着，就连我被大哥逼着阅那烦人的刀谱时也来陪我打打趣，消磨消磨时光，可…还没到那个时候，它就突然死掉了。还有，我大哥，虽然他平日里老是凶巴巴地板着个脸，拎着我的耳朵，说我这不好那不好，还逼着我学我不喜欢的刀法，可是，他是在爹娘走后，我最后的亲人了，他也走了，现在…”

　　第二支蜡烛也燃尽了，怀桑又换上了第三根蜡烛，说了这三句话。

　　“笙儿，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你的吗？你一定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在蓝老先生第一天的学堂上，本来是要向魏兄炫耀一下我抓到的金丝雀，可却被你打断了，告诉他这是我追了三天才追到的金丝雀，就在我抬头时，你的那张脸，就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那是一种很莫名的感觉，我心中本来想了很多话要对你说，可看到你为魏兄挡剑，我又以为，你是心悦他的，所以不敢对你说，那日，因为魏兄撺掇着我们喝酒，要被蓝老先生罚，全云深不知处，都没有一个敢跟蓝老先生顶嘴的，可你还是喋喋不休地硬要跟蓝老先生争个屈直，那小嘴利索的，我那时就在想，原来这女子不仅生得美，还是个性子颇为有趣的人，所以在你的时候，就故意松了手，本来是想再从背后抱住你的，但没想到失了手，却将你的衣服扯开了，后来，我回了清河，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你，不久却听说了你修习邪道杀了同门叛逃的事，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相信外界的那些说辞，可我当时拼命地想要找到你，因为害怕蓝老先生会因为这件事对你做出什么严厉的处罚，那个时候，大哥刚走不久，我不想，再看着你出事，庆幸的是，在带人去莲花坞救援的时候，我找到了你，你当时浑身都是血，下身的蓝裙都近乎被染成了红裙，我害怕急了，情急之中就说出了那句一直藏在我心里的话，做我清河聂氏的家主夫人，你昏迷的好久，可醒来你却说要回云深不知处，我没有办法，就将那两件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娶了你而早早做好的婚服拿了出来，说要娶你，我没有办法，因为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能留住你，但我还是混蛋了，在没有经过你同意的情况下，就和你圆房了，我知道那样对你不公平，对你的爱，也许就是我的一厢情愿，你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而我却强占了你，我当时想，如果我们有了夫妻之实，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了，你不离开，留在我身边，我就可以保护你，护着你一辈子，可你还是要走，所以我只好将你关了起来，因为回去就是送死，我不想这样，哪怕你恨我，至少你能活着，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你打晕了送饭的人要逃走，我没有拦你，要跟你一起回去，但却刚巧碰上了冲你来的刺客，我为你挡了一剑，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够保护自己爱的人了，但后来最能令我高兴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笙儿你怀孕了，我们有了孩子，我当时，真的特别高兴，以为你可以因为这个孩子，愿意留下来了，可你，还是要走，你告诉了我，自己有还未完成的事情要去做，所以，必须离开，但一定会留下孩子，我只好派人送你回去了，之后的八个多月，我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你，但我派过去暗中保护着你的人回来说，你跟魏兄回了莲花坞，我也就放心了些，可你怀着若儿的那一段时间里，我日日都在想着，盼着孩子出生了，你能来告诉我，可还没等到那个时候，你我又在金麟台相遇了，我看到你怀着身孕，却还要被金子勋当众羞辱，心中宛若刀割，自己这些时日没有陪在你的身边，你不知被多少人冷眼相待，最怕的就是金子勋这样的，可这世人的闲嘴，又有哪个不是他这样的，他的羞辱，还是带着些教养，而外人，不知是要在背后骂了多少难听的话，那天你突然就要早产，我想要抱着你，你却对我说，这个孩子跟我没关系，我知道，你定是在怨我，怨我是个懦夫，怨我不敢当真这么多的人的面承认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的确是个懦夫，总是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怎么说，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这么说，直到孩子终于出生了，魏兄将我拦住，我才告诉那些人，你是我清河聂氏的家主夫人，说出口之后，我心中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因为我终于能告诉所有人，蓝笙，是我聂怀桑的妻子，将此生不渝的挚爱，我很高兴，你能选择接受我的真心，也以为，你能永远在我身边了，可是…你却，抛下我和若儿一个人去了，我都没来得及，真真正正地，将你娶进清河聂氏…”

　　接着，第三只蜡烛也燃尽了，怀桑再没有去点蜡烛，只是安安静静地守在床边，不说一句话。

　　那天不净世的人甚至都以为他是因为忧伤过度疯了，但他确确实实是与蓝笙度过了一夜，度过了最后一夜。

　　第二天，怀桑便抱着蓝笙出来了，将她存进了冰棺里，据说那口冰棺是聂氏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可保肉身永世不腐，而他，只为留住那最后的拥有，就是这副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