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雯

霏雯进来，畏畏缩缩的，还没有到前面，就扑通跪了下去“奴婢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方婉仪道“皇上，昨日嫔妾回宫的路上，碰巧遇见这宫女偷偷哭泣，嫔妾问她怎么回事，她就告诉嫔妾，说是请嫔妾帮帮她，原是她意外看见莞妃的事，怕被灭口，请嫔妾帮她离开裳梨宫。嫔妾知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就带她来见皇上和娘娘。”

端的是一派正气凛然

皇后失色，起身斥道：“宫规森严，方婉仪不得信口雌黄！”

方婉仪伏地三拜，举起右手起誓，郑重道：“臣妾若有半句虚言，便叫五雷轰顶而死，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欣妃“扑哧”一笑，在气氛沉重的大殿里听来格外清脆，“臣妾还以为是什么毒誓呢？原来不过如此而已。死后之事谁又能知，以此虚妄之事赌誓，可见方婉仪不是真心了。”

玄凌亦不耐再听，刚要发话。方婉仪狠狠瞪了欣妃一眼，猛力一咬唇，发了狠劲道：“嫔妾以方氏一族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全族无后而终！”

有一回是在娘娘自己宫里，那日娘娘请了温太医来说话，里头也没什么人伺候着。奴婢想着里面娘娘该添茶水，就进去了，谁知就看见温太医的手拉着娘娘的手，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静静儿坐着。温太医一看见奴婢进来，忙慌得撤了手。奴婢还瞧见温太医衣袖口子上翻出来一截，绣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竹叶。此后奴婢越想越害怕，怕娘娘来日知道奴婢看见了要杀了奴婢灭口，心里再三拿不定主意，一个人偷偷在太液池后头哭，谁知婉仪小主看见问起，奴婢是个心里没主意的人，只好一五一十告诉了小主，求小主做主。”她低一低头，似极力思索着什么，停了片刻道：“奴婢见过的就这一回，其余没见过的也未可知了。”

斐雯口角利落，然而细节处描绘面面俱到，由不得人不信。她后面的那句话如火上浇油一般，“嗤”地浇起了玄凌眼底阴郁的火苗。

玄凌脸上风雨欲来，对李长道“传温实初。”

时近黄昏，宫女们一一上前掌灯，明亮的烛火和衣裙碰触时衣料特有的窸窸窣窣的柔软声响驱不散浓胶一般凝滞的气氛。不一会儿，宫女们都退出去了。玄凌以手支颐，半靠在九龙座上，皇后端正的容色在烛火艳丽的光影下愈加显得庄严。贵妃似乎倦了，只顾闭目沉思。殿中只见诸女互相传递的眼风与揣测不已的神色，偌大的宫殿内半点人声也无，只听更漏缓缓，“叮咚”一声落在莲花铜盘中，余音袅袅。温实初赶来时想已听到风声，往日温和的面庞沉郁着，行礼如仪。

玄凌下巴轻轻一抬，李长行至温实初身前，道声“得罪”，翻起他袖口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袖口上果如霏雯所言，绣着一朵碧绿的五瓣竹叶。

玄凌的口气听不出喜恶，“这绣纹倒别致，一直都有么？”

温实初不解何意，只得答道：“微臣母亲素爱翠竹，所以凡是微臣衣裳的袖口都由家母绣一朵小小竹叶，以表思亲之意。”

如此微末细节一一对应，众人心中更增了几分相信。敬妃鼻尖沁出一层晶亮的汗意，道：“温太医袖口绣的花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素日留心些就能看见，也当不得准。”

方婉仪道“这就奇了。一介太医，见了莞妃自该注重礼节，怎么倒像进了自己家一般翻了袖口面对面坐下说话，倒也真是惬意。如此下去，以后太医们进了莞妃殿，翻袖子的翻袖子，解衣裳的解衣裳，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温实初听着不堪，急道：“那日莞妃本是唤了微臣去问惠贵嫔的胎象，莞妃与贵嫔一向交好，听得贵嫔胎象无碍，不日就能平安生产，一时高兴赏了微臣吃茶。吃茶时卷一点袖子所以不曾顾全礼节。”

方婉仪冷厉的目光盯了温实初片刻，忽而笑道：“若非莞妃看重太医，除你之外再不把太医院任何一人放在心里，如何会托付你去照顾与她情如姐妹的惠贵嫔。我从前不曾想到这一层，如今看来，莞妃与太医你的情谊真当是不一般。”

方婉仪有备而来，招招不容人有喘息之机，温实初气得面红耳赤，道：“你……”。到底尊卑有别，温实初把满腔怒意生生咽了下去，再不理会。

偏偏方婉仪不肯放过，指着他道：“温太医是否心虚，否则脸色怎么这般红？”

玄凌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刮过，目光所及之处，不由人人低头。他森然道：“朕要听的是实情，你们倒像市井泼妇一般唇枪舌剑，统统轰出去才清净！”

他心中怒气积郁，没有好气，又怕吓到沈清笳，又克制自己，沈清笳不由得感动“皇上，切莫激动，不如听听莞妃的辩解。甄嬛转首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霏雯，泠然道：“霏雯，你在宫中这些日子，本宫倒没瞧出你有这份心胸！”

霏雯倒也不十分畏惧，仰首道：“奴婢不敢有什么心胸！奴婢服侍娘娘，自然一份心肠都牵挂在娘娘身上。只是无论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是紫奥城的人，都是皇上的人。归根结底，奴婢只能对皇上一人尽忠。若有得罪，还请娘娘恕罪。”

她这样的神情让人齿冷，“你对皇上尽忠也算是得罪于本宫的话，岂非要置本宫于不忠不义之地？”又看向玄凌，“若皇上还肯为臣妾的清白留两分余地，请容臣妾问霏雯几句话。”

玄凌凝视她片刻，点头道：“你尽管问。”

甄嬛走到霏雯面前，“本宫允你进内殿侍奉也不过是这一两月间的事吧？”

霏雯略略一想，答道：“约摸有些日子了。”

甄嬛颔首，“本宫也是看你为人伶俐，有心抬举于你。如此你进内殿伺候也有好几回了吧。”

“统共五六回了。”

甄嬛很是唏嘘，“霏雯，不管今日之事结果如何，以后你都不能回莹心殿，也不能再伺候本宫了。”

霏雯微微一笑，带得头上一枚溜银喜鹊珠花上的米珠坠子轻轻晃动，“只要在这宫里伺候，无论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甄嬛点头道：“好歹主仆一场，今日你既来揭发本宫私隐，想必也知道是最后一遭侍奉本宫了，自己分内的事也该做好。你出来前可把正殿紫檀桌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给擦拭干净了？”

斐雯不意有此问，不觉愣了一愣，道：“已经擦了。”

槿汐不觉拍了一下手，叹道：“你这糊涂东西，娘娘的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哪里是青花底的，分明是海纹底。”

斐雯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极力思索着什么，半晌道：“是奴婢记错了，仿佛是海纹底的。”

周婕妤忍不住“扑哧”一笑，掩口道：“霏雯的记性仿佛不大好呢。亏她还记得温太医袖口上竹叶花纹之类的小节，真是难为她了。”

如此一来，斐雯不觉露了三分慌张神色，甄嬛假意怒道：“斐雯，你可想仔细，本宫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是青花底的呢还是海纹底的？”

玄凌疑惑地“嗯”了一声，疑云顿起。斐雯左思右想，更是犹豫不定，良久，似是下了极大的狠心一般，“奴婢记起来了，是青花底的花樽没错。

“正殿紫檀桌上只有一盏绣花镜屏，从未放过什么琉璃花樽。你是本宫眼下赏识的小宫女，允许你进内殿伺候，你没把这些正经事放在心上，倒日日只留心哪位太医的手搭了本宫的手，翻出来的袖口上绣了什么花样儿。旁人若真撞见这样私会情景早不敢细看，为何你连枝叶末节都这般留意，如此居心，实在可疑！”甄嬛骤然发作的疾言厉色让斐雯的慌张无处遁形，她愣愣半晌，忽然抽泣起来，呜咽道：“奴婢不过据实回报，娘娘为何这样凶？娘娘明知奴婢蠢笨，奴婢心里日夜只担心这件大事，哪里还留心得到旁的事情呢？”

管美人“嗤”地笑了一声，对着熠熠烛光照着细白手指上光艳璀璨的一枚琉璃彩戒指，光艳迷离之下映得她的容颜也增了不少丽色。她笑吟吟道：“素闻莞妃处处妥帖和气，上下无一不服，今日看来倒是百闻不如一见，想来素日不得人心的地方也不少。方婉仪便罢了，霏雯还是自己宫里人呢。嫔妾倒是想，无论霏雯是什么居心，能说得这么绘声绘色，细致入微，想来不是假的了。”

霏雯忙忙点头称是，口中道：“奴婢确实不敢撒谎。”

敬妃入鬓长眉轻轻一挑，道：“芳仪说得也不奇怪。只是方婉仪与莞妃的恩怨由来已久，方婉仪也不是第一遭对淑妃不敬了，咱们都是知道的。霏雯么？莞妃虽看得起她，却也不是能时时留在内殿伺候的，此中关节……”

敬妃微一踌躇，轻轻地摇了摇头，几乎长久不语的沈清笳缓缓睁开双眼，静静道：“若真如敬妃所说，霏雯既是不常进内殿伺候的宫女，想来若温太医与莞妃真有私情也不会在殿外人前私会，这样的事自然是要防着人的，她又如何回回凑巧得以瞧见，还瞧得那么真切。难道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上天有意教霏雯来揭露这桩宫中丑闻；还是这丫头机灵过了头，事事分外留心主子一言一行。”

敬妃倒吸一口冷气，长长的景泰蓝嵌珠护甲敲在黄梨小几上“嗒嗒”作响，“哎呀！这私窥主子可是不小的罪名。只是这丫头为何要事事留心莞妃，私自窥探？她小小一个宫女能有这样大的主见和胆子，难道真有人主使？”说着屈膝跪下，求道，“此事颇为蹊跷，还请皇上细细查问。若真有人主使，那么霏雯所说不能尽信不说，只怕还有更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