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下）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在饭后将我领到书房：“这里除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外还有一些我和家人的照片，不过遗憾的是，在我二十一岁之后所有的照片上便只有我一个人了。”他拿着一个相框看向我，“那时候的我同现在的你一般大。”

我的视线从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中扫过，最后落在了书架上的某个位置：“这是？！”

是一本失传已久的古书，我曾听过一些它包含的东西，虽然十分喜欢，却久久不能寻得。现在老人将书取下来递给我，显然很高兴我能对他的东西感兴趣：“如果你喜欢的话，那就送给你了。”

这是一份贵重的礼物，他却是不在意的摆摆手：“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就当是占用你一天时间的报酬吧。”

他总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即便是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我总盼着他活久点，即便是只认识了不过几个小时。

这是一位幽默风趣的老人，他总能找到一些我同他都感兴趣的话题，然后借此开展讨论，比如入殓的一些技巧、比如与人相处的不易，再比如如何看待生与死。

他似乎无所不知，脑中有千千万个让我能够惊呼出声的想法，我们从中午谈到日落，从暮色谈到夜晚。

夜的风带来白日遗落的花香，透过百叶窗撒满整个书房，我瞧过窗外景色，那是一片黄玫瑰园，于是新的话题再次展开：“您似乎很喜欢这种花。”

他笑着为我介绍了黄玫瑰的花语，喜欢它的缘由，以及种植方法，我们从进入书房后总是兴致勃勃，实际上我并不喜欢说话——我一直这么觉得，可现在看来只是无人愿同我做过多的交谈。

人们总忌讳着生与死的话题，就像忌讳同孩子讨论关于两性知识，就像是将他们忽视便会永远不会发生。

世事总不遂人愿，坦然接受不幸的人少之又少，包括我。

老人有些困倦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交谈，而是因为年迈的身体无法让他再继续支撑下去，于是我提议先去休息，他有未说出口的话，最后却只是点头：“麻烦卡尔先生帮我再做一份夜宵吧，刚刚同您交谈太投入，都忘了吃晚饭呢。”

我们睡的都很晚，但醒的却是同样的早，老人说他今天就要死去，不想将时间都放在睡眠这件事上。我点头，去为他做早饭，心中暗想：您看上去很健康。

我们的想法同昨日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他坚信自己会在日落时离开人间，我却有些无法坚持原来的想法，因为我分不清他是真的面色红润还是生命终结前的回光返照。

早晨我们还是在畅谈，午饭后他却开始在书房写些什么东西，虽然从未落下过同我的对话，但我总有些空落落的感觉，我无法说清，但应该是怅然。

那些信纸一样的东西他换了一张又一张，我的思想开始开小差，思考着他是要为谁写信，是那位最后离开的女仆吗？其实我更好奇那些信纸会不会有一封是给我的。

大概会有，这位年老的绅士总是会顾及到别人的想法，他不会看不出我对于这难得友人的眷念。

信写了许久，从午饭结束到晚餐开始，他一刻不停，却在餐后只进了书房片刻便又走了出来，手上拿着刚才的信纸。

我们一起来到他卧室的阳台，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身后，听见他说：“我刚刚立了一份遗嘱，内容是在我死后，就将这房子连同其包含的一切都送给卡尔先生。”

是不容拒绝的语气，我垂头接过他递给我的纸，又听见他说：“这是我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份善意。”

晚霞红色的光映着本色为白的纸张，将那些除黑以外的部分打上胭脂，我把信纸翻了又翻，发现除了首页的遗嘱外剩下的几十张信竟都是给我的。

“先生……”

我不再言语，无法言语，老人的脸仍然红润，但双眼却已然合上，我知道无法再看见那浑浊却温柔的蓝眸，我也知道，属于我的太阳明日会再从东边升起，属于他的太阳已在此刻从西方永远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