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逆流而上

【蒂丽雅·罗伦，七月三十一日，科罗拉多州·丹佛】

在伊利诺伊州待了一天，恶劣的天气情况才稍得缓解。我们乘了早班的客机，总算在早饭时间到了丹佛。

有了昨天凌晨的经历，我们绝不在机场多做停留，下了飞机就离开了机场，匆匆赶进城里。然而刚出机场，就有两团黑毛从天而降，扑向我们——正是早行一步的小音与小乐。它俩哀哀叫着埋怨我们：你们怎么才来啊！

“对不起了小乐，我们遇到了点麻烦。”我充满歉意地摸了摸它的羽毛，又从口袋掏出几块饼干，捏碎了摊在手掌上。两只乌鸦一齐飞往我掌心啄食。桑忒尔却站在一边，望着乌鸦喃喃道：“是不是该让它们送个信？”

“送给谁呢？”莉莉贝丝问。她没问送的内容是什么，因为我们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两只乌鸦，一只回混血营去，另一只⋯⋯就去新营地吧，反正塞内塔他们三个总会去那的。我们就往朱庇特营去，可以给他们报信。”桑忒尔沉吟道，“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干脆就传个口信，连纸条儿都不要了。嗯，小音，你就回长岛，七号小屋的半神自然听的懂你的话；小乐，你去新营，我想那应该能有人与你交流。如果另三人已经到了，你回来时也正好与我们报个平安。”

两只乌鸦吃完了饼干，依依不舍地啄了下我们的手指，就又飞上天空消失了。

我们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快餐店，打算解决一下早餐问题。眼下店中人还不多，我们挑了一个很角落的位置。

桑忒尔为我与莉莉贝丝切好比萨，连调料都抹好了。我按住他的手：“哥！我自己来。”

“蒂妮，用刀时小心不要划伤手⋯⋯”

“哥！”

桑忒尔无奈地笑了笑，又转向莉莉贝丝：“要喝点什么吗？”

莉莉贝丝摇了摇头。她手里握着的叉子在比萨上划着，叉头沾的酱留下了一串红色的轨迹。我与桑忒尔都低头去看，是⋯⋯爱（love）。

桑忒尔忽然把手覆在莉莉贝丝的手上，我立刻尴尬地扭开脸。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还不去表白，结果他说⋯⋯时候未到。那你俩撒什么狗粮嘛。

“莉莉，别怕。”桑忒尔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却又无比坚定。我偷偷把脸挪回去，只见莉莉贝丝点了点头。“我没事。我只是⋯⋯”

“你们好啊！”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插入了我们的对话。

我抬眼望去，看到了一个古里古怪的人。他的穿着倒没什么问题，西装革履领结整齐，但他的长发染成了一种闪闪发亮的朱红色——任何一位正常上班族都不会做这种毁灭般的尝试。他的两只手腕上各戴了一块手表，一金一银，牌子我不认识，但反正看上去不便宜。最奇怪的是他的神情，透着一股子疯疯颠颠的感觉，就跟⋯⋯就跟那些偷拍明星的狗仔队似的。

这个人拉开莉莉贝丝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就好像我们邀请了他。他伸手来拿我们的食物，同时莉莉贝丝拔下她的白羽，把刀直接插进了桌上的一堆纸巾里。

那人把手缩回去了。“悠着点儿丫头，你看看你——你至少三天没洗头发了。啧啧，瞧那发稍分叉的。咦，你怎么两个肩膀不一样高？你的右手手背上那颗痣长的真不是地方，以及你的指甲该修了。还有⋯⋯”他把椅子向后拖了一点好看看她下半身体，桑忒尔把叉子重重拍在桌上，“这位大叔，你哪位？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可好？”

这位大叔把目光放在我与桑忒尔身上。“阿波罗家的双胞胎，啧。那个男孩，三七分头发一点也不适合你。你眼镜架右侧那颗螺丝生锈了。领口有点脏。那个丫头，脸上有几点雀斑。两条辫子一前一后像什么样子！还有你的衣服——正常人谁会穿这种T恤？”

我愣愣地看着这位找碴的大叔，他让我想起了我曾经的一位苛刻的教导主任。

莉莉贝丝直接伸手拿过了果酱包，然后扔到了大叔身上。大叔吓得跳了起来，震惊地望着胸前洇开的一团红色。“你⋯⋯你干什么？！”

莉莉贝丝优雅地拈起纸巾，擦去指尖染上的酱料，然后直视着瞪着她的大叔。“有意思吗摩墨斯*？跑到这里对三个半神评头论足？你看看你自己，正常人绝对不会用这种破颜色染头发。你为什么要带两块表，是你不知道那会让你显得更傻还是你觉得你已经傻到极极不能再傻所以就无所谓了？”

摩墨斯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死丫头，竟敢嘲笑我！这是时尚，你这个阿芙洛狄忒的傻丫头知道个什么？”

莉莉贝丝站了起来。“你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修表的吗？还是你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需要在马戏团兼职当小丑赚点外快？要么是你怕你头发不染这个色精神病医院的医生护士找不到你？”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也许对有些人来说真是时尚，但你——”她拿起白羽，用刀尖挑他的下巴，莫名有点⋯⋯调戏即视感，“你不行。不为别的，就因为你这张脸，啧啧⋯⋯”她发出了一串爱神子女最擅长的嘲笑别人外貌的声音，我之前从没见过她这样笑过。

摩墨斯愤怒地大叫了一声，我简直以为他要打莉莉贝丝了。但他只是爆成了一团烟尘，随及消失不见了。

“他是谁？”桑忒尔莫名其妙地问道。

“摩墨斯，嘲神。”莉莉贝丝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下，“就会找别人的碴，自己被别人说几句就受不了。在神话中他因为挑不出我妈妈的缺点而羞愤至死，现在看来他那会也没死，大概就像刚才那样自爆了吧。”

挑不出阿芙洛狄成的缺点，难道不专一还不够吗？好吧，对神来说，这可能算不上什么缺点。

“我现在又想喝点什么了，”莉莉贝丝眨了眨眼，“早知道我刚才就要饮料了，那个泼人更带劲，还省得浪费我们的果酱。”

＊ 摩墨斯（Momus）：嘲弄与非难指责之神，尼克斯之子。他喜欢拨弄是非，是他建议宙斯毁灭特洛伊以减轻大地的负担，他还埋怨当初神创造人类时为什么不在胸部留一个洞口，那样的话就可以窥视人的内心了。最后他因为找不到爱情女神阿芙洛狄忒的缺点，气极而死。

【纳特·托勒，七月三十一日，印第安纳州】

为什么出任务总要起这么早呢？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清晨就没有魔兽了吗？半神们就不能拥有一个更合理的出发时间吗，下午三点就很不错。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给雷奥，对方只是耸了耸肩。“阿波罗当凡人那会曾和你有着一样的想法。”

“可他现在又是神了，我还是得起早啊！”我嚷道。

我的呼唤只引的小伊从走廊那边跑过来，冲我喊道：“快点收拾！”塞内塔则从另一边走过来，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水珠从他未干的发稍滴落。“诸神在上，能好好洗个热水澡真是太令人愉快了。”他腿上的绑带已经拆除了，结实的肌肉上又多出了一道疤痕。

蕾莉莎忽然从壁架上跳了下来，吓了我一跳。“莱昂呢？”她叫道，“准备好了没？”

“蕾莉莎，小点声！”约瑟芬的声音从料理台后传来。

小伊把一个包扔到我怀中，差点把我砸趴下。莱昂出现在了壁架上，身后跟了一群鸟，它们围着他飞舞，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有点失真的太阳系模型。

卡里普索已经把简单的早餐摆上了桌，于是我们都聚在了桌边。

埃米准备的奶酪面包味道还挺不错，我只顾着吃，却见小伊与卡里普索在一起说着什么，才一天光景她俩关系就这么好了。蕾莉莎和莱昂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正核对着一张长长的清单。没看见乔治娜，她可能没醒。唉，我怀念小时候。

忽然飞下来了一只鹦鹉，看上去就是昨天叫我们吃饭的那只。“货装好了，货装好了！”它在两位信使前头飞着，字正腔圆地叫道。蕾莉莎立刻跑开了，莱昂略收拾了一下也跟了去。不一回儿，他又跑回来叫我们，说该走了。

我们三人于是都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驿站的各位道到。埃米给我们打包了午餐带好。雷奥给我补充了一批小型机械，并格外加上几瓶希腊火，并和蕾莉莎与卡里普索送我们到楼下。只见环岛上停了一辆大货车，莱昂正和几个半羊人固定车厢。

“这是哪儿来的？”塞内塔指着那辆绝对不可能是从驿站是开出来的货车问。

“嘿，兄弟，”雷奥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记住，想要好车，就找雷奥！”

“棒极了，”我说，“我们的经费有点告急了，你给我们整辆车吧，那样去新营就方便多了。玛莎拉蒂和兰博基尼我都可以接受。”

雷奥用西班牙语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不知哪来的一只鸽子拍打翅膀表示赞同。正走过来的莱昂奇怪地看了眼鸽子，又看了眼我，“为什么这只鸽子说，让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因为我想吃烤乳鸽。”我咬着牙回答。

“快上来吧，你们！”小伊已经爬进车里，正探出身子来叫我们。我与塞内塔也钻了进去。货车的驾驶室一般都很狭小的，好在这辆特意拓宽了，刚挤的下我们几个。莱昂也钻了进来，和我们挤在一起。开车的是一个叫安迪的半羊人，我不知道半羊人的蹄子擅不擅长踩刹车，但莱昂说他的技术是很好的。

车门关好，安迪发动了车。我只听见了雷奥的声音：“阿基米德球体第四代在研制中！对了，伦纳德的翻译神器咋样了？”

“还可以！”我只来的及回答上一句，安迪一脚油门下去，大货车以一个极不符合它形象的速度蹿了出去，撞入了印第安纳州的公路。

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货车不太安稳，又没过多久我就醒来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只见天空已经大亮，莱昂替上了安迪开车。我身旁的塞内塔也睡着了，而小伊呢，自然又在——你能猜到的——看书。我要告诉你们，我亲眼见过小伊拿了一本牛津英语大辞典看了一下午，还看的津津有味的。可怕的女人。

我看着窗外。车速仍然很高，我连路旁挂过的标志牌都看不清，不过就算看清了，我也不一定就认得上头是什么字。看上去这像是高速公路。不得不说不那么繁华也有些好处，比方说纽约的高速公路绝对没印第安纳州的这般畅通。

我在心里默默地算着路程。今天下午大约就能到河边了，明天应该就要与莱昂分别，不过他说他能帮忙找几个水仙女送我们顺流而下。过了密苏里州，就是堪萨斯州了，无可奈何的是看样子怎样都绕不过密苏里州，最要命的是我老家偏偏就在必经之路上。唉，若是能想办法绕开，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虽然我也想着看外婆，但绝对不是现在，也许要等上很多年。现在就去见外婆的坟墓的话，我可能会直接崩溃的。我不想崩溃，不想塞内塔与小伊紧张地问我曾经发生了什么，更不想陷入那段那段不堪回首的⋯⋯“厄梦”中。

没过多久，货车停下来加了一次油。我很快又睡了，之后醒来吃了点东西后再次睡去。这次睡的挺久，再度醒来时已经不在高速公路上了，司机又成了安迪。我探着身子问道：“咱们不会已经开到肯塔基州了吧？怎么越来越热了，难不成已经到亚拉巴马了？”

“早着呢，快到河边了吧。”

他说的不错。我们的车穿过了一个还算热闹的小镇，接着开进了郊区一样的地方。现在连公路都没有了，我们顺着小路前进，终于遥遥地望见了河岸。岸边稀稀拉拉种了几棵树，还有一个防汛站一样的小房子，莱昂说那也是FBI的。我们在房子前停下，房里立刻跑出了几个半羊人，很熟练地上来卸货。

我们几个也跳下了货车。我本以为我们能歇息一会儿什么的，实际上我想多了。几位水仙女迅速地为我们备好了船，又装好了货。没过多久，我们四人就又登上船，由几个水仙女们推着，逆流而上。

【桑忒尔·罗伦，七月三十一日，科罗拉多州·丹佛】

吃过晚餐后，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我们仍在丹佛城里游荡。

迷宫的入口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不好找。按理说，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有些入口算是比较固定的，比如混血营里的那个；而有的就很难说。我原以为我们能很快找到的，因为迷宫应该很开心有人进它肚子找死，但它就跟和我们捉迷藏似的不现身。唔，也有可能是我们错过了吧，毕竟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寻找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符号，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们尽量挑人少的地方找，因为在闹市区凭空消失可不好玩。当我们顺着丹佛城郊外绕了一大圈后，终于不得不停下了。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得考虑今晚的住宿问题了。”莉莉贝丝说。

“那还得回城里吧。”蒂丽雅盯着路边闪烁的路灯说。

我无可奈何地采取了终极措施——打开了我的箭袋。一道影子从里面蹿了出来，悬在半空中抖了抖，好像在伸懒腰。“闷杀吾也！”多多纳圣箭喊道，“这是哪儿？唔，丹佛。（它怎么知道的？可能它有导航。）汝等唤我为何也？”

“你好，圣箭，”我尽量保持礼貌，“我们迷路了。呃，或者说，我们找不到路了。你知道离这最近的迷宫入口在什么地方吗？”

圣篇又抖了抖。“无知的半神们！顺此路前行，一直前行，至下一个的下一个的下一个的岔路口左转，再顺树林边小路行百余步。迷宫入口即在那一带矣。”

“呃，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迷宫之入口也，岂有定数哉？你们到了自然就知道了。对了，”圣箭转了个圈，用箭头对着我们，大概那相当于是它的眼睛吧，“切记：暗夜降临，月女相迎。”

蒂丽雅惊道：“这不是多多纳圣林的话吗？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圣箭又抖了抖，吟通道：“暗夜有光，满身是伤。众女来帮，地⋯⋯”

我打断了它：“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问你什么意思，谁让你背预言呢！”圣箭却扔下一句“无知小儿”，自己飞回了箭袋，怎么问它它也不再出声。

没办法，我们只好就按着它所说的路线走。

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直到下一个的下一个的下一个的岔路口。沿路的景致更荒凉了些，看着已经快出郊区的样子。之前还能望见些城市里的灯火，现在却显得更黑了，那树林子里也是黑漆漆的，远处的落基山脉似乎在盯着我们。蒂丽雅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不敢放手，我安慰她道：“你看这树林，倒像是狩猎者会来的地方。说不定她们会在这一带呢。”

蒂丽雅听了也信了几分，往林子里望着。莉莉贝丝掏出来个手电筒打开，向那里面照了照：“不知迷宫入口在什么地方？还在前面百余步呢，我们再往前走吧，不是说到了就知道了吗？”

“你们到不了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幽幽地插进了来。蒂丽雅吓得一抖。莉莉贝丝用手电简照过去，却见那人伸手挡了下光，同时打了个响指，手电筒就灭了。他的身形在林边完美地融入了夜色，面目身形皆模糊不清，只看的见他一头白金色的头发。

他从林中走到路上，身边黑暗越发浑厚，路灯盏盏熄灭，头顶上的星空渐渐隐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从他身后蔓延开来。

“我是莫奈·布莱克，尼克斯之子。各位，迎接暗夜的降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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