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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不和·正义·誓言

守护——家园

一、

午后,阳光渐渐拢于浓云之后。晴朗的天空被乌云笼罩了。

院子里,西蒙·堪瑞萨得斯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喃喃道:“要下雨了呢。”

“是啊,刚才的午间新闻播了天气预报。”费尔·曼斯菲尔特也抬头看了看,“这场雨似乎还不小呢⋯⋯你是现在就走吗,还是再坐会儿?”

“再坐会儿吧。你可别嫌弃我啊,老朋友,只是除了你这里,我也实在没什么地方去了。”西蒙叹了口气,说。

“有家为什么不回呢?西蒙,你就该跟你儿子好好聊聊!婚姻大事,听从父亲的建议是应该的⋯⋯”

“得了吧,我要是再和那混小子提一句这事,我就⋯⋯他都不在乎,我管他作甚!”西蒙气呼呼地说,“哼,我又不反对他娶一个没有背景的姑娘,可那个丫头何止是‘没有背景’,简直就是⋯⋯‘来路不明’嘛!他还执意不举办任何形式的婚礼,说是他妻子的意思⋯⋯哪有这样的妻子?你说, 这正常吗?!”

“我看你倒是很在乎。这些,你可与他说了?”

“怎么可能没有?那混小子根本不理我,那小子⋯⋯”西蒙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哼!这副德行,不知道是遗传了哪个!难不成他妈妈真是,那个谁⋯⋯”

“厄里斯,不和女神,”费尔提醒道,“忒弥斯告诉我的。”

“哦,不和女神⋯⋯行了吧!”西蒙不以为然地说,“‘忒弥斯告诉我的’,哪个忒弥斯,正义女神忒弥斯吗?你工作的法院门口那座蒙眼女神的雕像是你儿子的妈妈?”

“西蒙,说话小心点。你可以不信,但别出言不逊——她们能听到。”

“哦,是是是。”西蒙的语气依然随意,费尔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好了,话说回来,你当年不也差不多是这样吗?你儿子倒是像你!”

“别提了吧,费尔,都多少年了,”西蒙嘀咕,“都是孽缘,不然怎么会生出那个孽子⋯⋯唉!”

“说到这,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孙辈吗,这下不正合你的意!”费尔安慰道。

“哼,之前是的,现在我倒不这么想了。生下来的孩子不管随爸还是随妈,我都不喜欢。”西蒙板着脸说。

“你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到时候孩子生下来了,你还能不疼?唉,雨下下来了,咱们进去喽。”

两人踱进屋内,只有声音隐约传了出来:“说起来,我儿子最近好像也看上了一个姑娘⋯⋯嗯,她姐姐在法院工作,她才来没多久的⋯⋯我看着还蛮好的⋯⋯”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了,院子里的鸡们鸣叫着四处窜飞,留下一院灰尘和羽毛。

二、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啊?难道又是肝病?”费尔俯身察看着病床尾部的资料片,“还真是⋯⋯西蒙,我说了多少年了,你⋯⋯”

“唉呀,人老了谁还不生个病呢,你以为谁都和你这把老骨头一样硬朗不成?”西蒙不甚在意地说,“这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我早习惯了。”

费尔摇了摇头:“上了年纪的人更应该注重这些!少喝点酒,你可听到了?行了,你在这里住多久了?你儿子可来过?”

他不提还好,一提,西蒙立刻满脸怒容:“费尔,我不是说了别提那个不孝子吗!我和他差不多都要断绝父子关系了⋯⋯横竖养他到这么太,房子也给他了,生意也交给他了,我也不欠他什么的。反正我还有些积蓄,也不指望他养我老。唉,若不是看你还在这里,还有舍不得小菲匹丝,我早就搬到佛罗里达养老去了!”

“你当年不是说,生下的孩子你不会喜欢的吗?”费尔故意说。西蒙咳了一声,“气话喽,哪能当真呢⋯⋯还不是上帝可怜我这把老骨头,让菲匹丝既不像爸也不像妈,偏偏像我这个爷爷呢!”说到这,西蒙像是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毛,但随及又显得有些生气:“但那个不孝子连门都不让我进,哼,竟想阻止我见我孙女!不过那些仆人们到底不敢不给我开门,哈!”他像孩子一样对费尔眨了眨眼。

费尔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又听他说:“菲匹丝那个妈,哼哼,我可没看走眼吧,生了孩子才几个月就跑了!我早说了她不是好人家的女儿。那混小子当时还不信我⋯⋯说起来,他那么快就再娶了,也不知道这第二个可好过第一个,可有好好待我的小孙女。”

“你又在瞎操心了。”

“切,我是在关心孙女啊!你很久没见到那小丫头了吧?我下次有空带她去你家看看哈!”

三、

菲匹丝第一次走进曼斯菲尔特家时,她对这幢看上去很古老的房子充满了好奇。

那幢房子,看上去比她爷爷还老。墙面多处脱剥了,露出红色的内砖,砖逢间满是厚厚的绿色苔藓,偶尔还有幼嫩的植物冒出来。院子很大,但并不像她家一样有修剪整齐的花草和卵石小路,而是更为杂乱,却好像更有人情味一些。一棵又一棵树挤在一起,角落里的杂草都有半人高。树下放了一张竹椅,风一吹就落满了枯叶。鸡们悠困地在院中漫步啄食,鸡舍边的稻草垛上晾放着一萝萝玉米与豆子。

“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吧?在这里生活,那才叫过日子呢!”西蒙喜滋滋地说,“你爸那样的房子有什么好的!那老房子我都住了多少年了,他竟是说卖就卖了,哼!”

菲匹丝早就习惯了爷爷的唠叨。她习惯性地选择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继续着迷地欣赏着对她来说十分陌生的乡间景色。然而这时,一团黑影猛然冲入了她的视线,发出了一串气势汹汹的吼叫:

“汪汪汪——”

菲匹丝吓的躲在了爷爷身后。西蒙也愣了一下,喃喃道:“怎么不见老托特,换了一只没见过的狗崽子⋯⋯喂,我们是来见你家老头的,你叫什么!”

那只狗不为所动,凶狠地盯着祖孙俩。和菲匹丝见过的宠物狗们不同,它是一只白狗,有着棕灰色的不规则斑纹,还支棱着两只耳朵。它看上去不大,气势却不小,一副绝对不放人通过的样子。两人一狗正僵持着,门廊处传来一声呼喊:“哈特!坐下!”

那只狗——哈特,立刻乖乖地坐下了,与刚才凶狠的样子判若两“狗”。喊话的人是一个小男孩,他此刻走了过来,礼貌地向他们问好:“您就是堪瑞萨得斯先生吧?还有您的孙女。哈特才来我们家不明白规矩,您别介意。”

“布朗斯吧?你爷爷说的不错,你跟你爷爷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西蒙很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乐呵呵的说。菲匹丝这才探出头来,偷偷打量着这个看上去与她一般大的男孩。他穿着常见的那种蓝褂子,棕色的帆布裤短了一截,露出了脚踝,裤腿处还染着洗不净的淡绿色草汁。他比她高一些,粗眉大眼,看上去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

布朗斯注意到了女孩的观察,他带着考究的眼光对她笑了笑,转身招呼他们进屋,菲匹丝悄悄拉了一下爷爷的大衣下摆,待他低头后凑在他耳边小声问:“他是谁呀?”

“布朗斯·贾斯蒂斯·曼斯菲尔特,我和你提到过的,费尔的孙子。”西蒙也小声回答。

“贾斯蒂斯?”菲匹丝不太熟练地发出这个单词。她总觉的这个词好难念,而且怎么念怎么像女孩的名字。

“那应该是用了他奶奶的名字。”西蒙说。(贾斯蒂斯,即Justice ,正义。布朗斯的奶奶是正义女神忒弥斯,但西蒙不相信神话真的存在,故如此认为。)

布朗斯原以为这个看上去就是有钱人家孩子的小姐会不习惯他家的一切,实际上他想多了。两位老人打发两个孩子出去玩,而菲匹丝对他家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尤甚是哈特的尾巴。

现在两人正蹲在狗窝边,哈特在他的指示下不情愿地趴在地上装死,任凭菲匹丝玩弄它的尾巴。

“你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法宫吗?”菲匹丝问,“法官到底是做什么的?”

“法官,那是一个神圣的职业。”一提到这,布朗斯的眼睛都在发光,”他们彰显正义、宣扬公平、维护社会的稳定与均衡。他们是社会最需要的人们之一。”

“你爸爸给你起的这个名字还真是寓意不少。”听的有些迷蒙的菲匹丝说。(布朗斯Balance 即均衡,贾斯蒂斯 Justice 即正义)

布朗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的名字是我爷爷取的。”

“我知道,贾斯蒂斯,为了纪念你奶奶。”菲匹丝了然道。

“其实,布朗斯也是。它是我奶奶的圣物*之一。”

“啥?”菲匹丝愣了好一下,“圣物⋯⋯你是说,秤吗?”(balance也有天平的意思)

“是的,天平。我奶奶是正义女神忒弥斯。”布朗斯的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菲匹丝又愣了愣,小声说:“那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希腊神话是真的存在的!诸神啊,魔兽啊,他们都是真的,只是迷雾让你看不到他们的真正面目。我这样的人被称为半神,在纽约长岛有一个专门为混血半神开设的训练营叫混血营,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接受训练的,”布朗斯越说越激动,“我以后也是要去那里的。”

菲匹丝迟疑着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们半神没有规定不可以向凡人泄露你们的秘密吗?”

“因为,你也是一个半神啊,菲匹丝·堪瑞萨得斯!”布朗斯笃定地说。菲匹丝吓的手一抬,硬生生地从哈特的尾巴上揪下了一簇毛。哈特呜咽了一声,幽怨地看着布朗斯。

“我?你在开玩笑!”菲匹丝勉强找出了一句话。

“我没有开玩笑!”布朗斯激动地扶着她的肩膀,“是我奶奶告诉我的!我在梦里见过她了,她指示我告诉你这个事实,你——菲匹丝·福克·堪瑞萨得斯,是不和女神厄里斯的孙女。”

“如果你是指我爸爸也是一位半神的话,我敢说他从来没有去过纽约长岛的混⋯⋯”

“哦,你爸爸应该是一种特殊的情况。极少数的半神没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受到来自神话世界的干扰,他们就像普通人一样长大了。”

“可是,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菲匹丝犹豫不决地问,“为什么我爷爷没告诉过我这件事?”

“神祗们不明白什么叫长相厮守,菲匹丝,他们与凡人们的恋爱不会太长。他们无声无息地进入一个人的生命与之相爱,往往有了孩子之后就会离开,因而英雄们总是被父母中凡人的那一方养大。他们不一定会告诉恋人自己是谁,尤其是当他们认为对方接受不了这件事的时候。”

“咦,那我的妈妈也符合这些条件,她不会也是一位女神吧?另外,你说我奶奶是不和女神,那她的后代会遗传一点她的能力吗,我爸爸与我爷爷的多年积怨是不是与这个有关?我妈妈离开我们难道也是因为这个?”

“呃,这个,有⋯⋯可能吧。”

“那⋯⋯”菲匹丝迟疑着,问出了那个她一直疑惑的问题,“为什么我奶奶从未来见我爸爸与我,甚至要通过你奶奶和你才让我知道她是谁?”

“神祗们也是健忘的。他们甚至会忘记自己还有个儿子或女儿,更到提更往下的孙辈了。至于我奶奶为什么要让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她说⋯⋯”布朗斯认真回忆了片刻,“她说,‘命运三女神所决定的东西难以更改,但我不愿她因你而误入歧途。’好像是这句吧。”

“歧途⋯⋯”菲匹丝费劲地念出这个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似乎有些难理解的词,“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呢。”

*作为法律和正义的女神,忒弥斯的形象通常是一身披白袍、头戴金冠,左手提一秤,右手举一剑,倚束棒的蒙眼女神。束棒缠一条蛇,脚下坐一只狗,案头放权杖一支、书籍若干及骷髅一个。秤为忒弥斯左手所持,象征着绝对的公平与正义,用来度量世间一切不公之事。后来被忒弥斯抛出,化身为了天秤座象征天地之间自有公正。

四、

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短暂地照亮了漫天雨丝,又快速归于昏暗。大雨倾城,带着铺天盖地的寒意,在这个深秋的夜里倾袭而来。

拥有家的人们纷纷关紧窗户,任凭急雨敲窗,屋内仍是欢声笑语。玻璃在温暖中渐渐蒙上白雾,雨在玻璃的另一侧徒劳地溅成一团团模糊的水渍。

而没有家的人呢,要不挤在某处较宽敞的屋檐下,要不蜷在公园的灌木中,还有些抱着“活一天是一天”想法的人放弃了与老天对抗,继续在雨中行走,任自己浑身湿透也不加理睬。如果因此而生病,幸运的话被治安人员送去医院,医药费什么的不用管,反正是多少都出不起;不幸的话,又能怎么样呢。也许死了还挺好,那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不用操心明天吃的食物该从哪来了。

一截断墙前,菲匹丝抱着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

她已经湿透了,全身除了贴着地面与墙面的那一点地方已经没有干的地方了。麻花辫几乎全散了,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因浸了水更显得沉甸甸的——或者是她的脑袋本身变沉了。她身上穿着的蕾丝叠纱裙是普通人家不敢肖想的款式,此刻却因浸透了水而显得她狼狈万分。薄薄的衣料粘在了小腿上,被打湿了的纱近乎透明,只看的见纱上绣着的暗色条纹浮现在皮肤上,无比冷艳而暗丽。

菲匹丝感到冷,太冷了。平常她是不会冷的。家中有壁炉,仆人们也会为她准备手焐,并且永远备有热水。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家都没有了。

三个小时前,她已被继母逐出了家门。

菲匹丝把头发弄的更散,希望它们能起到一点保暖的功效。这儿没有任何挡雨的设施,她被浇的眼前发黑。这边的几棵树的枝叶都太稀疏,根本挡不住雨;灌木的话,又怕有荆棘与虫蛇。之前看到的屋檐都被占领了,虽然不至于挤不下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但菲匹丝不愿站在他们身边。那些头发奇怪、衣服奇怪、身上还有着奇奇怪怪的图案与伤疤的人,他们看她的目光从来都不怀好意。现在没人可以保护她,她必须小心谨慎。

菲匹丝再次缩了缩,寒风抚过她冻的通红的面颊。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惹的继母如此勃然大怒,又或者她什么都没做。她稍微回想了一下,但因为剧烈的头疼而不得不停下。停止回忆并没有让她好受,实际上她的头更疼了。

她紧紧闭上眼,眼前的一片黑暗中飞速掠过了许多模糊的色块。大雨愈急,她缩在墙根下失去了意识。

五、

菲匹丝藏在一棵枞树后,悄悄探看着前方。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搭在树干上的右手已经悄然收紧。

前方,一辆轿车正在远去。镇上的车不多,除了警车、救护车之类的官用车,有私家车的就那么几家,包括堪瑞萨得斯家。那辆远去的车,就是属于菲匹丝的父亲。

被赶出家门以来,她已两次看见那车。这说明她的父亲至少回来了一次。那么,他就肯定知道她已被赶走了。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她之前就想着,就算继母不要她,那么⋯⋯她至少还有爸爸。她是爸爸的亲生女儿,虽然多年来父亲对自己一直冷淡,但她不相信他会弃自己的亲生骨肉于不顾⋯⋯

现在她相信了。

她的继母,赶她出家门,她的父亲,却不问不寻。是不是只有菲莉儿是他们的女儿?!是不是只有那个四岁的小丫头才是他们的女儿?!那她呢,她算什么?她活该没有母亲,活该不讨人喜欢,活该被抛弃,活该无家可归?!是吗?!

这怕是深秋最后一个温暖的晴天了,而身处和煦的阳光下,菲匹丝却浑身发冷。

刚被赶出来的时候她就淋了半夜雨,发起了高烧。肯定是有人救了她,她彻底清醒的时候仍在原处,身上却盖了一条薄毯,嘴里还有一股极苦的药味。关于恩人她没有任何印象,她只记得有人把药塞进她嘴里,然后喂她喝水,而菲匹丝绝对不认识他或她。从毯子上厚厚的补丁来看,他或她并不富裕,甚至可能也是无家可归之人——毯子对无家可归的人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至于药,穷人当然买不起药,但他们总有办法弄到一点。他们的身体在经历这么多磨难后也更加强壮,很少生病,一旦生了病,那点药就可能是保命之物。这两样东西都相当重要,他或她却都给了她。那位好心人对菲匹丝而言是个陌生人,陌生人都愿意对她伸出援手,与她最亲的两个人却巴不得她消失。

菲匹丝抹了一把泪,慢慢转过身,一步步向远方走去。

她不知道双脚会把她带去哪儿。没关系,只要不是这里。

她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六、

当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下后,菲匹丝停在了一幢熟悉的建筑前。

她竟然来到了这里。

疗养院。爷爷晚年居住的地方。

或者说,曾经是他居住的地方。

这里,曾经是对她而言最像“家”的地方,因为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就在这里。有爷爷的地方,那才是她的家。

可是现在,世上唯一一个爱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没有家了。

菲匹丝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浓云蔽月,直到满脸泪水被风吹干,她才转过身,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另一个地方。

同时,无数回忆,翻上了脑海。

“小菲匹丝,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爹妈让我带你,是我教你说的话,你说的第一个字不是妈不是爸,而是叫我这个爷爷!哈哈,我就说你从小跟我最亲吧!”

“呃,爷爷,难道不是因为你教了我才会说吗?”

“咳,你这小丫头,就不能让爷爷开心一下嘛!”

“小菲匹丝,跟爷爷讲讲,今天又学了什么呀?”

“今天学了新的算术!题目好难哟,但我算对了,老师还夸我呢!”

“不愧是我的孙女,这么聪明!爷爷等下给你买糖!”

“小菲匹丝,又来看爷爷啦?”躺在床上的西蒙费力地扭过头。

“爷爷,你怎么样了?”菲匹丝趴在床前,担心地翻着完全看不明白的病历。

“咳,爷爷没事!倒是你,你爸的新老婆对你怎么样?”

菲匹丝撇了撇嘴,看上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那样吧⋯⋯她很不喜欢我。”

“没事,别怕她,有爷爷给你撑腰!”西蒙摸了摸她的头,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一卷毛票,“爷爷这里还剩了点零钱,没力气去买糖了,给小菲匹丝自己去买吧。”

菲匹丝犹豫了一下,没有接:“爷爷——我在家里不缺吃的,你留着吧。”

“嘿,看不起爷爷啦?拿着,爷爷不穷!”西蒙佯装生气,“小菲匹丝不是最喜欢吃糖吗?”

“爷爷!我说了,别再叫我‘小菲匹丝’!我已经不小了!”菲匹丝鼓起了腮帮子。

“哎哟哟,才多点大的小丫头,就说自己不小了啊!”西蒙好笑地说。

“我不管,反正不行!”菲匹丝昂起了小脑袋。

“好吧,听孙女的!”西蒙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来一个笑容。

“⋯⋯如同我说的那样——虽然我也没剩下太多东西,”西蒙喘了口气,深一句浅一句地说,“所有的,都留给菲匹丝。”

“好的。”费尔写下了最后一个字,“这是你口述的遗嘱,确认无误的话,在这里签字。”

西蒙艰难地伸手,正要拿笔,一直沉默地缩在床前的菲匹丝忽然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哭喊道:“不要!”

“菲匹丝,别闹!”西蒙又咳了两声,老态龙钟的脸上血色正渐渐褪去。菲匹丝拼命摇着头,抽噎着说:“爷爷才不需要现在写遗嘱,爷爷还可以活好久好久,才不要写遗嘱⋯⋯”

“孩子,听话。”西蒙颤抖地签了字,又抚摸着菲匹丝的头,“爷爷至少要留给你一些东西⋯⋯”

“不,我不要!”菲匹丝哭的更凶,“我才不要爷爷的钱⋯⋯我只要爷爷活着!爷爷不可以走,爷爷要一直陪着我,陪我长大⋯⋯”

“孩子,爷爷也想。”西蒙叹息了一声,又止不住地咳嗽了一阵,“爷爷想看着你长大,想看着你成为一个大姑娘,一直看着你⋯⋯”又是一阵咳嗽,“可是,小菲匹丝⋯⋯爷爷等不到了。”

小菲匹丝。自从上次抗议过,他已经许久没用过“小菲匹丝”这个称呼了。菲匹丝只觉鼻酸不已,眼泪夺眶而出:“爷爷!”

西蒙的气息渐渐微弱,他望向上方的眼神已经迷蒙:“费尔⋯⋯”

“我在。老朋友,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都告诉我吧。”费尔立刻靠近了他,说。

“老朋友⋯⋯”西蒙紧紧握着菲匹丝的手,眼中浮现一丝恳求,“⋯⋯交给你了。”

“我会像对亲孙女一样对她。”费尔郑重地说。

西蒙脸上现出一丝微弱的笑意,这笑意永远留在了他的脸上。费尔沉痛地叹息着。“西蒙⋯⋯诸神保佑你,安息吧。”

病房里,回荡着菲匹丝止不住的哭声。

她到了。

惨淡的月光洒遍大地,杂乱生长的树木在地上投下大团模糊的阴影。阴风在一块块墓碑间掠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啸声。

十六,十七,十八⋯⋯菲匹丝一块块地数着,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当终于找到她想找的那一块时,她蹒跚着来到墓碑前跪了下来,把一路上采来的几支残败的花放在碑前。

“爷爷,小菲匹丝来看你了。”她低声说。

远处的路灯摇曳着暗黄的光,月亮隐在了云后,女孩的身影几乎要被浓厚的黑暗吞噬。她抬起冻的僵硬的右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爷爷,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女孩继续低声说,“小菲匹丝已经没有地方去了。爷爷,让我陪着你吧。我们再也别分开了,好吗?⋯⋯再也别分开了。”

七、

东方的天空刚泛出白意,费尔就走进了墓园。沉沉白霜在他脚下化开,发出了咯吱的声音。他哈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成团团白雾,很快又消散了。

“老朋友,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来看你了。”

他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径,数着经过的墓碑。十六,十七,十八⋯⋯他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一块,却因惊愕而停下了脚步。

墓碑前,倒着一个女孩。

她身上的罩裙原本纯白美丽,此时却已破旧脏乱,还像是洗完没晾干一样皱巴巴的。很长时间没有打理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盖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小半张泛着一抹病态的绯红。她蜷缩着身体,伸出的右手无力地搭在墓碑上,靠在西蒙的名字下面。

“菲匹丝?!”

费尔小心地触碰女孩,把她翻了过来。确实是熟悉的面容,却显得瘦弱了许多。听见呼唤,她微微睁开眼,像是在辨别他的模样,片刻后不确定地说:“曼斯菲尔特爷爷?”

“是我,菲匹丝⋯⋯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爷爷了。”女孩静静地说,“他们⋯⋯不要我了。”

费尔沉默片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你爷爷若是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他在冥界都不得安宁的。”他叹息了一声,“好了,菲匹丝,你爷爷毕竟是把你托付给我了⋯⋯不想回去的话,就跟我回家吧。”

八、

菲匹丝睁开眼时,她的眼睛因为强光的刺激而迅速涌出了泪水,不得不再次闭上。有什么东西替她挡住了光,她适应了光线后再次睁开眼,发现那是一双手,手的主人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看上去有几分眼熟,是谁来着⋯⋯哦,布朗斯·贾斯蒂斯·曼斯菲尔特。

“感觉好些了吗?”布朗斯把她额头上的湿毛巾翻了个面,又为她掖了掖被角,接着认真审视着她的面容:“嗯⋯⋯看起来好些了。”他扶着她坐起来,又递给她一支温度计:“量量看吧。”

“这个⋯⋯怎么用啊?”菲匹丝迟疑地问。

“就这样⋯⋯这样。”布朗斯演示给她看,又帮她在胳膊下夹好。菲匹丝乖乖地任他摆布,夹好了后静静地靠在枕头上,一言不发。

布朗斯犹像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了,菲匹丝。”他轻声说:“其实这些话本来该我爷爷来说,但我想告诉你⋯⋯欢迎你成为我们家的一员,菲匹丝·福克·堪瑞萨得斯。我们绝对不会赶你走的。”他顿了一下,又小心地补上了一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布斯惊讶地发现,他刚说完,便有大颗泪珠从菲匹丝眼中落下。“这⋯⋯你怎么了?”他慌乱地拿起毛巾想帮她拭泪,菲匹丝却忽然抬手抱住了他。布朗斯僵住了。

“家⋯⋯吗?”菲匹丝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又有家了吗?”

听着她哽咽的声音,布朗斯心里忽然涌起了难言的悲伤。“是的,家。”他小心地把手放在她背上,“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九、

“最近,在学校里过的怎么样?”费尔轻轻用指关节叩击着桌面,望着桌前的男孩问。

“一切都还好,除了上次做实验时差点出了问题⋯⋯”

“嗯?怎么了?”

“一点小事啦。学校的秤不准⋯⋯秤嘛,我能感觉到的。”

费尔点点头:“菲匹丝怎么样了?”

“也还好。不过,她好像无法与别人和睦相处⋯⋯她与几个同学总是吵架,和其他人的关系也很僵⋯⋯”布朗斯有些苦恼地说。

“毕竟是不和女神的孙女,”费尔叹息了一声,“我曾经问过她⋯⋯问过你奶奶,我问她,神祇的介入究竟会对一个人类的一生,乃至他或她的家族,产生怎样的影响?她的回答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远的多。”

“难道堪瑞萨得斯家现在的局面,都是因为不和女神厄里斯吗?”布朗斯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问。

“也不能这么说⋯⋯神祇们确实会造成很大的影响,但人们也不能完全把责任推给他们。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诸神的存在;毕竟,人性是更复杂的东西。无论如何,菲匹丝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们应该好好待她啊,布朗斯。”

十、

金黄的稻草垛前,菲匹丝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竹椅上,膝盖上摊着课本。哈特把两只前瓜搭在她的膝盖上,欢快地摇着尾巴。布朗斯则俯下身,把一捧捧糠粒洒在地上,鸡们争先恐后地在他脚边啄食。

“动词的过去式⋯⋯”菲匹丝艰难地辨认着那一个个扭来扭去的字,“动词改变随着改变而语态⋯⋯不是,⋯⋯”

“动词随着语态的改变而改变。”布朗斯提醒道。

“啊⋯⋯对。”菲匹丝泄气地合上书,“我为什么会有阅读障碍症啊⋯⋯”

“那是半神们的通病。”

“可你的症状比我轻多了啊⋯⋯哎哟!”

菲匹丝吓的跳了起来——几只抢食物的鸡擦着她飞过,翅晓扇了她一脸灰。哈特低吼一声把它们赶走,又从地上叼起她掉下的书,邀功般递到她手边。

“你还是那么害怕鸡。”布朗斯笑着说。

“我不喜欢它们。”菲匹丝不乐意地从哈特嘴里拿过书,翻开准备背单词。布朗斯则忙着收掇稻草堆上晒的干辣椒。

“clean,干净的,c-l-e-a-n ;free,自由的,f-r-e-e;fair,公正的,f-a-r-i⋯⋯”

“是f-a-i-r,fair。”布朗斯纠正道。

“唉呀,差不多啦⋯⋯”菲匹丝顿了一下,“你爷爷的名字是‘公正’?”(费尔,fair)

“对呀。”布朗斯点点头,却看见女孩两眼放空地望着前方,喃喃地说,“公正⋯⋯这世上真的有公正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布朗斯大为震惊,立刻冲到了她跟前,差点踩到了哈特。哈特呜咽一声,幽怨地看着他。

“生下来后就再没见过母亲,被父亲嫌弃,被继母赶走,唯一疼爱我的爷爷也早早过世⋯⋯”菲匹丝静静地仰头看他,“这就是我的命吗?那么,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拥有这样不幸的命运⋯⋯而菲莉儿那个小丫头却有一个完整的家?这公平吗?”

布朗斯愣了愣,望着她含泪的双眼半晌,在她身边的地上坐下,问道:“你知道命运三女神吗?”

菲匹丝沉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

“在希腊神话里,命运三女神决定着世间万物的命运,代表着不可违抗的意志。对于一个人来说,他或她一出生,就已经对应着命运三女神所纺织出的一根生命线,从生到死,一切已是定数。”

“什么?”菲匹丝的反应比布朗斯想象的还要激烈,“难道一个人一出生,他或她的命运就已注定了吗?我就活该是这样的命吗?这一切,难道已经不能改变了吗?”

“并不是这样。”布朗斯伸出手安扶她,“菲匹丝,你说,命运三女神为什么是三位女神呢?”

“⋯⋯,我怎么知道?”

“这恰恰说明了命运是不唯一的。天命是被随机创造的,菲匹丝,所以一切皆有可能。无论命运已经决定了什么,我们都不可能知道,所以不要在意。要相信,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们要反抗不公的命运,并坚信这种反抗本身就是命运的一部分。”

菲匹丝呆呆地看着他。他眼中的坚定与光彩深深吸引了她。

“我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我想让你相信,公平,正义,均衡,它们都是存在的,菲匹丝,我相信它们是存在的。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正义传播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希望我可以。我相信我可以。”布朗斯说,字字铿锵。

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的菲匹丝不由说:“那也是我的愿望。我希望⋯⋯世上不会再有我这样的人,每个人都能被爱,都能得到应该得到的尊重与信任。我希望⋯⋯公平,正义,均衡,它们真的存在。我愿为此而努力。”

布朗斯对她笑了:“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永远⋯⋯好吗?”

少年的目光清澈透亮,含着一些没有说出口的东西。菲匹丝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无比感动,也无比相信他。

“好,一起,永远,约定好了!”

阳光下,金黄的稻草垛旁,哈特好奇地望着两个孩子,看见他俩把小姆指钩在了一起。他们许下了那个誓言,那个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誓言,尽管很久之后,他们已不再是钩住对方手指时的样子。

天命确实是随机创造的,命运也是不可预测的。两个孩子并不知道未来会变的多么令人难以相信,此时此刻,他们只是笑着望着对方的眼睛,因为“永远”两个字而内心激荡不已,以为他们可以做到,并为此满心欢喜。

十一、

见布朗斯走进了教室,菲匹丝立刻扭开脸并低头收拾书包,然而布朗斯立刻跑了过去,一把按住她的手。

“为什么这几天都不理我?”他开门见山地问。

菲匹丝抽回手,并不回答,布朗斯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回答我,为什么?”

菲匹丝愠怒地再次抽回了手:“你自己知道!”

“是因为我说玛丽是对的而你不对,你生气了?”

菲匹丝还是不说话,但神情却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布朗斯观察到了,半轻松半好笑地说:“就因为这个?”

菲匹丝重重地“哼”了一声。布朗斯说:“可是,确实是你不对。”

“你!”菲匹丝没好气地瞪着他,“我知道,我也承认是我不对,但是⋯⋯但是你就是不能当她的面那么说!”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不懂,女孩子总是希望男生能偏袒自己的,尤其是自己在意的⋯⋯”她顿了一下,到底没说出来,“反正⋯⋯就是那样。”

“但那对玛丽不公平。”

“你这人!⋯⋯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变通,不知道的人准会以为你是没有情感的判案机器。”菲匹丝嘀咕道。

“哦,⋯⋯可我与其他人相处的挺好呀,倒是你,堪瑞萨得斯小姐——”

“你讽刺我!”菲匹丝立即气鼓鼓地看着他。

“呃,我没有。”

“哼,我才不听你解释!”菲匹丝连书包都不收拾了,起身就走了。

“喂,菲匹丝,怎么又生气了⋯⋯我该怎么变通啊,我错了行不行⋯⋯喂!”

十二、

菲匹丝站在院门口,向远方张望着。尽管她穿着厚厚的大衣,仍冷的不住的跺脚。她哈气暖着双手,又焦虑地看了看远方。

一堆雪忽然从狗窝的斜顶上滑下来,砸到地上,摔成一片碎白。雪已经停了一会儿,但空中仍是搓棉扯絮一般,云在蕴育着下一场雪。天快要黑了。

菲匹丝搓了搓僵硬的手指。自从费尔爷爷去世,堪瑞萨得斯先生就接管了父亲的工作,变的更加忙碌,连带着布朗斯也成长了不少。她曾戏称布朗斯的爸爸是不是想快点培养一个接班人,以至于让他老是往法院跑。最近堪瑞萨得斯先生好像在审理一项大案,布朗斯刚才又去了,现在大概在赶回来。她能理解布朗斯的努力,那是他俩的愿望,他俩的约定——让这个世界更加公平与正义。

“啊,回来了!”菲匹丝呢喃了一句——路的尽头处,出现了那个她十分熟悉的身影。只不过⋯⋯菲匹丝眯了眯眼,布朗斯身边⋯⋯好像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邻居吗?

两个人越走越近,菲匹丝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那个穿着蕾丝叠莎裙的小女孩并没有走向周围的任何一幢房子,而是一直跟在布朗斯的身后。待终于走到她跟前时,小女孩直接藏在了布朗斯身后,一只小手紧紧牵着他的衣角。

“她是———”菲匹丝正要询问,布朗斯就直接把小女孩拉了出来。看到那张小脸的瞬间,菲匹丝就知道没有问她是谁的必要了。那挺翘的小鼻子与红润的嘴唇与她每天早上在镜子中看的形象无甚差别,而眉眼却像极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在四年前毫不留情地把她赶出了家门。

“我把她从法院带回来了,她是⋯⋯你妹妹。”布朗斯迟疑地说,却被菲匹丝冷冷地打断:“我没什么妹妹。”

菲莉儿低下了头。“菲匹丝!”布朗斯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又放缓了语气:“爸爸审的案与你们家有关,你们家破产了⋯⋯”

“我们家?我和你是一家人,哪有别的家?!”菲匹丝尖叫起来,“破产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那是她的事!”她指着菲莉儿,“那个应该是我父亲的男人放弃了我,选择了她,那她就应该承担这个选择给她带来的一切——无论好坏!”

“菲匹丝,这是两码事!”布朗斯的语气也加重了。

“两码事?有什么区别?哼!”菲匹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忽然转身就跑,冲进了屋内,任凭布朗斯如何呼唤也不停留。

“菲匹丝!”

菲匹丝躺在床上,任敲门声反息,仍捂着耳朵不管不顾。

“菲匹丝,开门啊!我有话跟你说!⋯⋯你开门呀!”

菲匹丝翻了个身,执拗地捂紧了耳朵。敲门声又持续了一会儿,却停了下来。布朗斯的声音传来,比方才沉稳许多:“听着,菲匹丝,我知道你能听到。你父亲过世了。”

没有回应。

“是自杀。堪瑞萨得斯家的破产非常彻底⋯⋯你的继母出现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现象,现在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菲莉儿已经无家可归了。”

还是没有回应。

“就像当年的你一样。”布朗斯加重了语气。

菲匹丝把捂着耳朵的手放了下来。

“菲匹丝,想想当年吧⋯⋯你经历过,你能理解的。”布朗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菲莉儿是无辜的呀。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我们不是希望这样的事再不发生吗,你不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应得的尊重和爱吗?⋯⋯给她一个家吧,菲匹丝。她毕竟是你妹妹呀。”

菲匹丝翻了回来,直直地望着门的方向,她听到了一个怯生生的、颤抖的声音,“姐姐⋯⋯”

菲匹丝叹了口气,她终究不是继母那样的人。她缓缓地下了床,向门走去。

十三、

灰蓝的天空上,铺开了一片片阴云,敛住了炙热的日光。

“姐姐,姐姐!”菲莉儿快活地叫着,举起手里的一大把鸡毛给她看。菲匹丝戒备地朝后退了两步,“拿走,别靠近我!”

“哎呀,忘了姐姐害怕鸡了!”菲莉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菲匹丝有些恼羞成怒:“瞎说,我才不怕!”

“那布朗斯哥哥怎么说你不喜欢它们,还老说要把它们宰了什么的⋯⋯”

“闭嘴!”

菲莉儿笑眯眯地把鸡毛都扔了,又好奇地戳弄着院墙下靠着的几个金属桶。“那个你不许碰,那是农药,会毒死你的。”菲匹丝凶巴巴地说。

菲莉儿不太情愿地缩回了手,看上去并没有被吓到。她有些无聊地踢着地上散落的鸡毛:“姐姐,布朗斯与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怎么知道?”菲匹丝不耐烦地说。菲莉儿失望地咂了咂嘴,又试图去揪哈特的尾巴,但被后者躲开了。菲匹丝很满意地看着哈特跑到了自己脚边,菲莉儿则无所谓地甩了用手、撇了撇嘴,又去追鸡了。

“喂,小丫头,”菲匹丝忽然硬邦邦地开口,“你相信希腊诸神真的存在吗?”

“嗯?”菲莉儿疑惑地抬起了头。

菲匹丝却没有进一步解释。是了,布朗斯说了,其实太早知道并不一定是好事,至少要等到十二岁,所以先别告诉她。她望着菲莉儿的小脸,这个女孩似乎处处都比她幸运,任何时候都有人照顾。但又怎么样呢⋯⋯她已经十三岁了,布朗斯也十三岁了——是一个半神能力决醒的时候了。她会和布朗斯一起去混血营,一起接受训练,一起面对挑战,菲莉儿却不能。

他们约定了呀,一起,永远。

十四、

当布朗斯走进她的房间时,菲匹丝不知道他的脸色为什么会这么阴沉。“你回来了?”

“嗯。”布朗斯凝视她的面容,仿佛想看出来什么,良久,他缓缓说:“妈妈去联系有关的农业部门了⋯⋯”

“啊?”菲匹丝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只听他说:“家里的鸡全都死了。”

“什么?”菲匹丝有些惊讶,她下午看它们还好好的,“怎么会⋯⋯”

“我也很惊讶。所以,菲匹丝,你能解释一下吗?”布朗斯沉沉地望看着她。菲匹丝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惊异万分地指着自己:“你怀疑我?”

“全部被农药毒死了。你一直说自己讨厌它们,但我没想到⋯⋯”

“等一下⋯⋯”菲匹丝打断了他,简直有点被气乐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做这种事,啊?”

“菲莉儿说的。”

菲匹丝再次愣住了,脸上的笑已经荡然无存。“菲莉儿?”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是的。菲匹丝⋯⋯”

“不是我!”菲匹丝感觉到了一丝惶恐,但更多的是愤怒,“明明是菲莉儿自己做的,她却赖到我头上!她⋯⋯”

布朗斯眼中的失望是那么明显,深深刺伤了她。“菲匹丝,犯了错是一回事,而拒不承认就又是一回事了。你⋯⋯”

“打住!”菲匹丝做了个激烈的手势。此刻惶恐也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愤怒,纯粹的愤怒,“你跟我不在一个频道上。我再说一道,不是我干的,是菲莉儿。”

“可是⋯⋯”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因为⋯⋯”

“因为是菲莉儿说的。”菲匹丝望着布朗斯,见他没有否认,心头忽然通上了一阵深深的悲凉:“真的是因为这个?告诉我,布朗斯⋯⋯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布朗斯终于开口:“你们姐妹关系一直不好。你一直不喜欢菲莉儿,我能理解,但是⋯⋯”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不是?”菲匹丝却平静下来了,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她深吸了一口气:“是,我从来就不喜欢菲莉儿。她是我的妹妹,也是代替了我的人。她轻轻松松就拥有了我没能拥有的东西和我仅能拥有的东西,就好像⋯⋯是从我手里抢过去的一样。”

布朗斯也露出了他从未露出过的表情:嘲讽的笑。“看来,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是啊,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就是这样想的!”原本平静的话毫无预兆地转为了凄厉的吼声,菲匹丝的样子近乎疯狂,她的眼中泛出血红的光,“怎么样,是不是觉的我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所以你不相信我?啊?”

乌云舒卷,大雨攸然落下。雨在窗户上溅成大团模糊的水渍。布朗斯皱了皱眉,却看到菲匹丝已经冲出了房间。他慌忙追上,却看见了这样的一幕:门廊上,菲匹丝疯了一般推搡着菲莉儿,从他的角度来看,她似乎想把自己的妹妹撕成两半。

“你干什么?”布朗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把菲莉儿护在身后。

“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啊?!”菲匹丝嘶吼着,眼中盈满了泪水。她疯了一般地冲过来抓菲莉儿,被布朗斯挡了一下后一个不稳,踉跄地摔进了屋外的雨帘中,摊倒在一片泥泞里。

“菲匹丝⋯⋯”布朗斯一惊,冲下台阶想扶起她,却被她打开了手。

“我们今天就把话说开吧。”菲匹丝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寒意,“自从你把这个小丫头带回来——我告诉你不要这么做——你就变的不像以前了。我知道你天生正义,你觉得照顾弱势群体天经地义,可我呢?我不算弱势群体吗?我知道你一直不相信我会好好对待菲莉儿,仅因为这一点,你就么对我,这不公平⋯⋯”她的脸上,雨水与泪水混在了一起,“确实不公平。布朗斯,你一直以来都错了。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公平,以前是,以后也是。你的努力根本不会有结果。”

布朗斯的动作顿住了。他直起身,看着坐在地上的她,语气骤然变的冰冷无比:“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你说过,命运三女神是从随机选项中创造天命的,这就表明了命运不可能是公平的。有些人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顺风顺水处处如意;有些人生来就是命运多舛,什么都没有,也得努力活着。比如她——”她指着屋檐下满脸惶恐的菲莉儿,“又比如我!然而那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除却命运本身,还是有太多不公平⋯⋯因为人心是善变的,人性更是复杂的东西。你说过你想成为一名法官,以此更好地维护正义,而法律并不是大多数人所想象的那样严丝合缝,能解释的空间很多,张弛松紧全在法官一人身上。这是不是另一种不公正?”

布朗斯注视着地上浑身湿透的女孩,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去。周围是一地死去的鸡的尸体,添了几分阴冷的气息。他恍然看到了五年之前被爷爷带回来的小女孩,那个五年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女孩。“菲匹丝,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对我而言⋯⋯会变的这么陌生。”

“陌生吗?”菲匹丝凄楚地笑了,“说不定,这才是真实的我呢?我已经这么想很久了。布朗斯·贾斯蒂斯·曼斯菲尔特,你的努力根本不会有结果。这个世界,不会有真正的公平。”

布朗斯眼中,攸然泛出了滔天的怒意。

“何止是陌生,菲匹丝·福克·堪瑞萨得斯,我好像从未认识过你⋯⋯因为你所说的这些那些,你就可以这么对待菲莉儿了吗?是啊,神祇的介入会产生的影响比人类想象的还要大,你流淌着不和的血脉,我又怎么能指望你的正直⋯⋯”

“什么意思?”菲匹丝眼中再度浮现出了难以置信,“你是说⋯⋯因为我的奶奶?这算不算另一种不公平?”

“你没有资格说‘公平’两个字。”布朗斯冷冷地说。

“是啊,毕竟到了现在,你还在为那个小丫头讲话⋯⋯”菲匹丝的声音是恍惚着的,“布朗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最信赖的人。或者说,你曾经是。我们曾约定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如同一个笑话。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会对你彻底失望⋯⋯”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后退,“这世上只有三个人对我而言无比重要:我爷爷,你爷爷,还有你。现在,两位老人已经逝去了,只剩下你了,而你⋯⋯却亲手推开了我。你记住,布朗斯,是你亲手推开我的!”她的声音暗哑而可怕,“公平,哪有什么公平,这世上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没有公平可言!”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句话后,她转身冲出院门,冲入了茫茫雨夜。

“姐姐!”菲莉儿惊呼一声,冲下了台阶,却被布朗斯拦住了。“别去找她,让她冷静冷静。”

“不!”菲莉儿焦急地试图冲破他的阻拦,“布朗斯哥哥,不去找她的话,她就不会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菲莉儿语塞了,“我就是知道。”

“她可什么都没带,她能去哪里?”布朗斯不以为然,“她会回来的。”

“她不会的。”菲莉儿悲哀地说,“你不了解她。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我不了解她?!我⋯⋯”

“汪汪汪!”一声狂吠响起,哈特从狗窝里蹿了出来。“哈特,回来!”布朗斯呵斥了一声,然而没用,哈特已经跑出了院门。

菲莉儿已经急红了脸。“快去找姐姐吧!我⋯⋯是我错了,我撒谎了,是我做的!”

布朗斯倒是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他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怕⋯⋯”菲莉儿嗫嚅了半天,“我嫉妒姐姐。你总是对姐姐那么好,你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我上次还听到你们约好要一去离开这里去纽约的长岛,我不想被你扔下⋯⋯”她小小的身躯颤抖着,“是我错了,所以⋯⋯”她猛地挣开了布朗斯,跑向了院门,“布朗斯哥哥,你不知道,刚才姐姐的神情告诉了我,她不再把这里当家了。所以,她不会回来了。”

布朗斯呆立在原地,只听见菲莉儿的最后一句话从院外轻轻飘来:“求求你了⋯⋯难道,你不在乎她了吗?”

你不在乎她了吗?

“是的,家。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永远⋯⋯好吗?”

“好,一起,永远,约定好了!”

怎么可能不在乎?!

“菲匹丝!”布朗斯如梦初醒地大喊了一步,转身追了过去。

但是,已经迟了。

十五、

雨。永不停息的大雨。从八岁开始,直到现在,她生命中的大雨,好像从未停过。

菲匹丝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她已经再次没有了家。五年之前,她去找了爷爷,被费尔带走了。现在呢,她还去那儿吗,那个已经长眠了两位老人的地方?这一次,还会有人带她回家吗?

雨声凄厉,伴有远处的吠声。

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这么对我⋯⋯

路面太滑,她摔倒在地。被雨浸透的衣料紧紧粘在她的身上。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让我有这样的命运⋯⋯

“可怜的孩子啊⋯⋯”轻柔的叹息声在耳畔响起,菲匹丝愣了愣,一时竟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现实还是来自她的想象。可她感觉到,她周围似乎出现了看不见的屏障,雨已经浇不到她了。

“有人吗?你⋯⋯是谁?”她试探着问。

“那不重要。”

“告诉我,你是谁?”她执拗地重复。那个声音很快回答了:“好吧,墨利厄诺*,阴谋女神。满意了吗?”

“阴谋女神?”

“没错。我受你母亲所托,来带你走。当然,得你同意。”

菲匹丝的心跳骤然加快了:“我妈妈?”

“哦,是的。争吵女神安菲洛格亚。”

菲匹丝简直震惊的说不出话,但她还是勉强开口道:“所以她确实是一位女神⋯⋯而她从来没管过我的死活。”

“这话就不中听了,小半神,”墨利厄诺的声音带着循循善诱的味道,“你妈妈还是很关心你的⋯⋯只是神灵们不会频繁地插手半神子女们的生活,因为可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她顿了顿,“何况,想一想你这么多年的经历,难道对你而言,你妈妈的行为就是最坏的吗?”

菲匹丝沉默着。墨利厄诺继续说,“最重要的是,现在我来了,是你妈妈托我来的。我观察你很久了,你⋯⋯”

“她为什么不亲自来?”菲匹丝打断了她。

“她?她有一些事要忙,但我保证你到时候可以见到她。另外,我更擅长说服别人。听我说,菲匹丝,你体内流淌着不和的血脉,这是既定的事实。你以为你去了混血营会更好?告诉你吧,他们只会嘲笑你,看不起你——那些所谓主神的孩子。你⋯⋯”

菲匹丝再一次打断了她:“你说你是阴谋女神。我不相信神祇的善良。你有什么目的?甚至,包括我妈妈,我不相信她只是为了补偿我。你们是要我干什么?”

墨利厄诺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赏,“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没错,菲匹丝,不相信神祗的善良是对的,你以后也要记得这一点。不过,其实很简单,你只需要成为反抗诸神的一分子,为塔塔勒斯大人效力。”

“塔塔勒斯?布朗斯说⋯⋯”菲匹丝顿了顿,“他说它是冥界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么说也没错,不过他同时也是一位强大的创世之神。别看现在克洛诺斯似乎要成功了,但其实不然。塔塔勒斯会随盖娅一同崛起,把诸神彻底消灭。”

菲匹丝听不太懂,但也不需要听懂。她只问了一个问题:“消灭诸神,包括命运三女神吗?”

墨利厄诺愣了愣,“那当然了。”

“我跟你走,“菲匹丝干脆地说,伸一片虚空伸出了手。她似乎听到了墨利厄诺满意的笑声,感觉到她牵住自己的手,紧接着她的身体被拽入了虚无。

与此同时,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与诸神为敌的话,是否意味着与布朗斯为敌?可她随及自嘲地笑,难道他们现在,还不算是敌人吗?

“‘我们要反抗不公的命运,并坚信这种反抗本身就是命运的一部分。’布朗斯,这是你告诉我的,也是现在我相信你的唯一一句话。你没想过它会这么被我理解吧?我要反抗了。”

菲匹丝闭上眼,准备好了去迎接那片彻底的黑暗,那是她最终的选择。她不会回来了。

*墨利厄诺,宙斯与珀尔塞福涅之女,幽灵及阴谋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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