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火野村（三）

想着想着，远山就走到了那个最让他心疼的地方。

这是村里最偏僻的角落，紧挨着公用沼气池和垃圾场，平日里臭气熏天，蚊蝇成群。你很难想象，会有人愿意住在这里。远山可以肯定，横水丽莎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带着孩子委屈在这种吃饭都张不开嘴的地方。仅从这一点，就不难想象她当时的处境。

他十分清楚地记得，在所有人都热情地向竹竿老爹敬酒时，横水丽莎带着女儿悄悄躲在远处，用羡慕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大家都看到了她们，却又都对她们视而不见。看不下去的他，正准备发话请他们母子过来，却被竹竿老爹抢了先——“这里不欢迎肮脏的人！”

横水丽莎听完之后，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身，带着女儿消失在黑暗里，身后仍是一片欢歌笑语。若泽夫妇似乎想叫住她们，但最终看了看周围，还是低下了头。

直到今天，他也无法理解，他们明明是一群那么淳朴善良的人，为什么偏偏对一个可怜的女人如此残忍？

她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就因为她是村子里第一个干那种营生的人，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折磨？就算她有错，明子又有什么罪过，连白川都不敢让她进自己的店门？她只有7岁！

善良朴实和顽固保守只是一线之差，至少这个村子发生的事证明了这一点。远山银司郎直到今天，也仍然对那些动不动就道德洁癖发作、以揭人疮疤为乐的人缺乏好感，很难说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她其实是很善良的，他始终坚信这一点。

直到今天他都忘不了，第一次来火野村巡逻时，他一个人在7月的中午，顶着如火的骄阳，汗水已经把衣服浸得找不到干处。村里每家每户都紧闭大门，躲在屋子里享受风扇和西瓜。谁也不认识的他想敲门讨口水喝又怕被拒绝，就这样走到化粪池边，那股浓郁的味道终于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巡警先生，你没事吧。”

对他而言，无论这个女人之前做过什么，在那一刻，她就是他的天使。

她的红色薄纱裙子，她的米色凉鞋，她的两条修长的美腿，她的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乌黑的秀发，以及她身后那个小女孩怯生生的目光，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让他真想相信这是神明的安排。

一杯凉开水，这已经是她能提供的最好的饮料了。坐在她那个狭窄的屋子里，虽然那股味道仍然存在，却好像已经不那么刺鼻，虽然气温仍然没有下降，却似乎不那么让人窒息了。

后来虽然平藏和他太太听完他讲述的这一段经历，都觉得他说得有点夸张，但他仍旧坚持认为，横水丽莎当时救了他一命，要不是她出手相助，他可能已经晕倒后掉进粪池，不知死了多久才会被发现。

从此这里就成了他每次巡逻必到的地方。明子也从一开始的畏惧，到逐渐接受他的关怀，最后每次都跑到路口眺望等待，看到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就快乐地招手：“远山叔叔！”

起火前最后一次见面，他还答应明子要给她带去新一期连载的那部少女漫画呢。她特别喜欢里面的男女主角，讨厌那个自作多情插足的第三者女配，还红着脸说长大了就要嫁给像男主一样温柔专情的男人。

他专门请了假，提前一晚去城里的书店排队，只为了能第一时间买到那本杂志。顺便他还买了新的文具、书包、铅笔盒、和一些适龄的课外科普读物。小孩子只看那些恋爱漫画终究是不太好，还是应该增长些知识，对成长是有帮助的。

他还盘算着这次去村子里，要和村长还有村民们长谈一次。通过长时间的交往，他相信他们并不是那么蛮不讲理、冷酷无情的人，也许凭他的努力，真能稍微改善那对母女的境遇，哪怕是一点点，一声招呼、几句寒暄、一个微笑也是好的。

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二十年前，大火熄灭后，他就是这样，呆呆地站在这个位置，一动不动。

二十年后，他又回到这里。站在化粪池的大坑前，望着那堆残垣断壁，回想这里当时的景象，远山银司郎仍然如当年一样不甘心地假设着，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结局会不同吗？

人世间最残酷的，莫过于本想要做的事在你浑然不觉时晚了那么一下，而就是这一下，跟成千上万年就划了等号，再也没有机会了。

太阳已经逐渐西斜，远山银司郎长叹一声，他知道再不回去，会误事的。

就在他抬脚的时候，忽然觉得好像踩到了什么。

嗯？他俯下身去仔细查看。这是一堆灰烬，应该是焚烧后的报纸之类，虽然看不出字迹，但是可以肯定是最近才烧的。在残片上唯一还能勉强看清的，就是高藤百货大楼的影像。

有人回来过！他将残片握在手中，久久凝视。

如果这一切，都是——我要怎么做呢？

看来，无法再逃避下去了。

重新上路的远山，没有把车开回总部或者家里，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