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右手的故事

以前的方惜文是一个很喜欢看电影的女生，她喜欢沉溺在黑黢黢的电影院里，抱着一大桶巧克力味的爆米花，看着巨大的屏幕，感受着故事的纹路，她随着故事主角笑而笑，随着主角哭而哭，她喜欢看悲剧，喜欢吃着爆米花，感受着眼泪在脸颊滑过的感觉，有几滴甚至会顺着脸颊的弧度流入嘴里，咸咸的味道。电影里总是会上演着生活里没有的戏码，跳芭蕾的会因为种种原因失去双腿，唱歌的会被人毒哑嗓子，他们因为这些能够成就一生，但如果失去这些，他们就会什么都不是。

以前看电影的时候，方惜文总觉得这是别人的故事，而且电影里总是会有所谓的主角光环，他们因为一些事，一些人最终都会从过去的悲伤里走出来，但有一点大家都忘了，他们只能找到新的出路，因为生活要继续，但他们也永远回不到过去那条路上了，腿受伤的成就不了最美的芭蕾，坏掉的嗓音唱不出最好的歌曲，放惜文为他们遗憾，干了大半辈子的事情真的能够说放弃就放弃吗？

她不能。从小她就喜欢画画，一个人可以呆在任何地方画，画着画着，就会和背景融为一体，这个时候，就会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用色彩展现着自己眼里的世界，心境安静的同时，她也很快乐。

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没有办法画画。画画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你不可能叫一个人一直失去上午或是晚上，这样子的一天是不完整的，总会有些空虚，画画的人最害怕的，就是手再也无法拿起画笔。她从医院里醒来，看到自己的右手被白色的绷带裹得严实，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用手让自己撑起来，可最后是换的不过只有自己的左手，右手，它似乎断线了，没有一点的痛觉，她抬头看到弟弟隐忍的模样，看到爸妈的泪水，再配上那一段空虚，方惜文知道自己的右手算是废了。

她哭不出来，因为太累了。她多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了，自己的右手还是可以自如地拿着画笔，画出让老师赞叹的画作，她说自己以后一定可以上美院成为大画家的，可现在，一个连笔都拿不了的人，还怎么成为画家。

方惜文爱画画吗？是的，但更多的，更现实的，是她除了画画能够为自己将来铺路以外，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干些什么？就这么活着，谁都可以，但方惜文不愿意。这一些如果都是一场事故，她可以怪自己不小心，怎么没在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第一时间保护自己的手腕，但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为之，她昏迷之前明明看到有人再度拿起了一块石头，砸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席卷而来的痛觉夺走了方惜文最后的意识，朦胧之间她看到的不过是凶手脚踝上A的纹身。

她性格本就不开朗，失去右手之后，变得比以往更加的沉默，她大部分时间留给了发呆，脑子里会想起很多自己曾经看到的电影，自己也要跟他们一样，重新开始吗？选择另外一条路，可这样子，自己是真的快乐，还是表面上看上去正常。还有一小部分时间，她留给了自己的弟弟，从小打到，方惜凌跟自己最好，跟父母聊天始终还是顶着压力，对着方惜凌，她可以放下所有的包袱，就算是随口说出什么有些过的话，年龄相仿的弟弟也会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气话，而不是像父母那样大惊小怪，说一句我好累，就要没日没夜地守着自己，生怕自己想不开自杀。

想死还不容易，只不过方惜文还想活着。

她尝试了很多的方法让自己振作，出院后，她经常去公园散心，呼吸新鲜空气，去书店看书，看得都是积极的人生鸡汤，她多希望能够找到一本书，能够对症下药，但很明显，生活是现实的，雨天，她不得不呆在家里，父母去上班赚钱养家，方惜凌也好去读书，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那一份无助感和孤独感是谁都无法弥补的，她还不习惯用自己左手干事情，不仅不灵活而且力气比右手少很多，更可怕的是，人的习惯一时半会是改不过来的，她还是会本能地伸出右手，然后停在空中，像一个傻子一样，那个场景才是最讽刺的。

“方惜文，别放弃啊。没有右手，你还有左手，谁说右手画画一定就比左手画画好啊！”

“我可以吗？”方惜文更害怕不是尝试，而是尝试过后的失败，自己已经输不起了。

“姐，既然你不愿意放弃，那就只能尝试了。没尝试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一个成年人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重新开始学使用筷子、学握笔，学写字，吃了物理上的困难，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抵触。在家里静养的那段期间，方惜凌放弃了打篮球，一放学就回到家里，跟惜文一起学起用左手看一些事情。

她又开始画画，一开始是在家里画，虽然左手画画还是有些不习惯，但大体也能够恢复到以前水平的三分之一，后来熟练起来，她就回到了画室，虽然很受不了周围人同情的目光，但为了画画，她没有在意这么多，她带着耳塞一点点、一点点地画着，虽然离自己之前的水平还差很多，但这种逐渐恢复正轨的感觉还是让方惜文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希望。方惜凌每次都会接她放学，他知道姐最讨厌等人，所以都会早早地站在那里，他喜欢等待，尤其这个人是方惜文，他会带着她最喜欢喝的四季奶青，两个人再坐151公交回家。

受伤后，父母的注意力很明显地都集中在了方惜文的身上，一边要照顾着她的身体，一边还要顾及着她的心理，他们饭桌上尽量讲的都是令人愉悦的消息，方惜文也会配合着点点头，回之笑脸，她不想让在外奔波一天的父母回家之后还要为自己操心，她能做的可能也就只有这些了吧。鸡腿永远都是自己的，嘘寒问暖也是，新衣服也是，等等，关心自己的同时，他们的精力有限，就这么理所应当的，方惜凌就被忽略了。有时候她眉眼间饿不开心都会被他发现，他甚至会翘课给自己去买W商场里的奶酪面包，结果挨了父母一顿臭骂。

她真庆幸自己有这样好的弟弟。

可当生活回归正轨，方惜文也要回到学校里上课，上一次她坠下楼梯，以及手腕上莫名的伤痕已经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之前一直以精神状态为由不参与口供录制，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借口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

“你觉得有用吗？真的有人可以帮我吗？”

方惜凌沉默了，方惜文的逆来顺受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选择，是环境逼迫她这么选的，他心疼姐姐，更恨那些欺负姐姐的坏人，他尝试过去报复那些人，可面对‘钞能力’，方惜凌到头来就只有被打的分，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回到家里，还要骗她说，自己困了。校园霸凌，它不只限于学校，背后更是一层又一层的关系，坚固到没有人愿意去深深地拨开它，也没有人愿意去撼动这座堡垒。

“我想杀了他们。”

“方惜文!”

她不觉得弟弟会认同自己，但她想做的只不过是想告诉他而已，她从小到大都没对方惜凌撒过一句谎，没有一件事情是隐瞒的，因为没必要，他是亲人，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一样的血液，他们是一家人，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会出卖她，方惜凌不会。她本以为还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存在，是上天对她悲惨人生的一点点的怜悯。

这个人就是顾辰。

可没想到往往都是最深信不疑的人拿着最锋利的刀子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姐，我帮你。”

那个时候，其实谁是那个最后拿砖头的人已经不重要了，方惜文想要摆脱的不过是那种被人蹂躏的生活，她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一个人，已经被逼迫到了死角的她，还有什么退路呢？看上去最温顺的绵羊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狼。她没有计划，因为伤害她的那些人也不过只是临时起意，以牙还牙是方惜文想到的最痛快的报复行为，受害者的身份她坐拥了太久，是时候转换一点角色了。

“你不能这么做，你这么做不是惩罚他们，是惩罚你自己你知道吗？你这是犯法，你会坐牢的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些人，你连自己的未来都可以放弃吗？”顾辰第一次对着方惜文大声讲话，她平日里温顺而又胆怯的模样，让顾辰一直都以自己最低的分贝在跟她对话，他怕吓到她。这一吼，让方惜文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她愣愣地看着顾辰，自己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们欺凌她，他们辱骂她，他们甚至夺走了自己的右手，可为什么她们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幸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不公平。

“惜文，你不要这样好吗…………你把事情的缘由告诉警察，让他们去处理好吗？”

“他们就算被审判，弥补的那个人是我吗?”

“什么意思？”

“他们就算被判终生监禁，弥补的是我吗？弥补的是我的过去吗？不是，这个结果弥补了所有对霸凌熟视无睹的人，弥补的是这个不公平的社会，而我呢，我要带着这些回忆继续生活，我的过去不会被弥补，不会被遗忘！”

“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我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