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第一朵花尚未绽开,洛湘府便置了一层白。
白雾霜雪,尽是无助的迷惘。
来往吊唁的仙者行路匆匆,鞋履在雪上踩出了一个又一个印子,声声的叹息穿过雾霭,落入了水神之女的耳。
“真是可惜…”
“仙上清和一生,如此不明不白地…”
“莫再说了!陛下已封了…”
爹爹,爹爹不见了!
心口的撕裂痛极,那仙子一个踉跄,削薄的身子摇摇欲倒,蒙蒙的晕眩中,似乎被一股柔和的水灵揽了住。
“觅儿…”
不是爹爹。
说不清的失落填入胸膺,虽知并非爹爹,却还是磨磨蹭蹭地不愿分开。
醇和的叹息淡去,有什么温凉探向灵台,锦觅心中一喜,摸索着捉住那手,又救命稻草地将之攥紧。
粗粗地喘了好几口气,睁开眼,便落入了一汪湿润的墨瞳。
“小,小鱼仙倌?”
“嗯。”
雪厚如毯,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窝,白衣与墨发衬在一处,越发地像冰雪生出的仙人了。
衣袖被人扯了扯,润玉低头,却看到那窝在臂间的仙子仰着脑袋,期待着看着他。
“爹爹不见了,我如何找都找不到他。”
不知为何,有什么冰冰凉凉的物什自眼眶溢了出来。
“小鱼仙倌,可以帮我找找爹爹吗?”
指腹温凉,将那冰凉咸涩的物什抹去,却有更多流了下来,怎么拭也拭不净,平白惹人心疼。
“好,我答应你。”
将那啜泣的人儿环住,润玉放轻了呼吸,抚背和声地劝哄着。
“觅儿莫怕,有我在,风神娘娘亦在,爹爹虽是…我们也断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仙上是被琉璃净火所弑,而这琉璃净火…如此高强的术法,在这六界,也只有两人会施。
是荼姚,还是旭凤?
父帝明面令他查案,又暗行包庇之事,到底是在怕他查到什么?
怀中的人儿已静悄悄地入了眠,夜神思绪归拢,轻手轻脚地将那几缕青丝别于耳后,才浅淡地抿了抿唇。
爹爹不在,就由我来护着你罢。
……
“觅儿,乖,吃块儿糖就不苦了。”
水神爹爹笑颜温温,手中的药碗放下,自琉璃盏中取了颗冰糖,耐着性子喂了到那蹙眉少女的嘴边。
“好甜好甜。”
那少女叼住糖,吮在嘴里,一脸地餍足。
“孩儿不要嫁人,孩儿这辈子都要与爹爹过,哪里也不去。”
“傻孩子,”水神爹爹却是摇头一笑,揉了揉那孩子的脑袋:“爹爹不能陪你了,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画面一转,似乎又回到了将将认回爹爹的日子里。
水神结愿起誓,身前是青衣佛祖,身后便是自家爱女,印法将成,那水蓝的身影也淡散了去。
“我今发宏愿,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
平日再好说话的人,一旦定了心,便是谁也阻止不了。
水神终于消散而去,化作丁零的雨水,目所及处,尽是一片霏霏。
爹爹…不要,爹爹!
榻上的人倏然睁眼,昏黄的天光四面刺入,昼晦明暗错乱,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只是…那背影,再也看不到了。
爹爹不在了。
是真的不在了。
那个为她担忧焦急,喂她喝药吃糖,为她遮风挡雨的水神爹爹,就这么匆匆地走了。
那日的誓言,可是以命换命?
……
“水神神去形灭,天地色变……水神生平胸怀仁善,悲悯……以毕生之灵力助人无数…谥德善仙尊。 ”
“即令水神之女锦觅,承袭父位,收治水族。”
天使已去,伏跪的素衣仙子起身,不见凄凄,不见涕泪,只怔怔地握着手中的卷帛,直到雨水淋透衣衫,才醒过神来。
爹爹。
孩儿定要查出凶手,无论以何种代价!
攥着的帛书越来越皱,那清泉的水眸迎着暖日,是雪一般地寂静,冰一般地寒凉。
……
“未必是旭凤,”将手中的飞白书交回,夜神转身,不再看向身后的素衣仙子:“琉璃净火,飞白书,皆直指火神,可他并不会做如此蠢事。”
不是火神吗?
或是连小鱼仙倌也怕他?
也是,火神可是天界太子,身后自有天帝,鸟族撑腰,这样的人物,就是做了什么错事,便也是对的吧。
这样的人物,又有谁敢惹呢?
“润玉不过一介清寒小神,与觅儿结姻,骤然得了风,花,水三族之势,想必是遭人忌惮…仙上怕也是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势。
心中一动,循着方才的话,迷雾拨开,以往不大注意的事也逐渐明晰了起来。
忌惮小鱼仙倌的人,天界屈指可数,与水族作对的,便仅有一股势力。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对水神,你的父亲怎样?”
上次的话言犹在耳,不过第二日,爹爹便不在,谁又敢说,与他毫无干系?
他母神入狱,便是出自她手。
火神向来心眼极小,就是平日不挂在脸上,心中定是恨极了她吧。
杀了爹爹,便无人庇护自己,那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我信你。”
锦觅上前一步,将那紧握的手牵了起来。
“小鱼仙倌莫要自责,错不在你。”
夜神垂目,但见那仙子敛了笑意,眼中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光驳。
“不过,我定然要寻出凶手,为爹爹报仇。”
……
虽说先水神仙逝,洛湘府却比之从前更加忙碌了。
新晋的水神锦觅,乃先花神与先水神之女,不仅容貌佳绝,还承了水花二神神力,继夜神,火神,也算是第三顶尖的后起之秀了。
只是这位水神方就任一年,便得了风神夜神的真传,那是——顶顶地温柔和气,又顶顶地不好说话。
“水君与其求我放您一马,不若好好学学咱们水族的规矩。”
霜青的云袍一落,水神和煦淡笑,略浅的唇色有些凉意,便知其实并不是笑。
“蒙易,”薄寒的气息靠近,那水君越发地战战兢兢了:“这水君之位,你少也坐了两万年了吧。”
仙上这是,莫非要撤他的职?
蒙易猛然抬头,却见水神立于身前,正定定地瞧着他看。
“两,两万三千载有余,”那水君咽了咽口水,憋红着脸磕巴道:“仙上,臣,臣知错,只是臣也别无他法…”
“先水神,”那水君眼一闭,便豁了出去,言语遂通顺了不少:“小仙知晓,子不言父过,只是先水神乃…隐逸之神,万年来不下清天。”
“下意不达,又不知何人挑拨,水族内里派系林立,彼此争斗损耗,臣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所为已是破了水族族规,臣愿领罚。”
说罢便叹了一息,垂头听命。
何人所为?自然是天帝了。
水神蔑然向南,心底冷哼一声。
搅乱东南水系,浑水摸鱼,灭水系大族,打压小族势力,与鸟族制衡。父神心灰意冷,便回了上清,任由帝后作为,水族才有了今日的乱象。
这手把戏,也是幸而听了小鱼仙倌的推析,她才明白些许。
“你之难处我知晓,”水神挑了挑眉,手中现出一物来:“不过错了便是错了,今日受罚,也算为水族做了好事了。”
“即日起,撤你水君之职,辅新任水君冰夷理南淮之务,若事成,自当嘉赏。”
镇水令!
本是颓丧的水君一怔,忽而肃然起身,郑重着接过那水蓝令牌。
“你需知晓,此次你们便是一体,若出了事故,也是一起领罚。”
话音刚落,那令牌骤然一亮,竟飞转着入了他的灵台。
“仙上放心,臣定当寻出内祸,还东南一个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