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月，若银盘，遥遥不知其期。凌剑锋沉思许久，亭中香喷喷的饭菜竟仍没有动，好似没有胃口，又好似忘记了吃饭。
这个时候的确不应该是吃饭的时候，可是凌剑锋也没有喝酒，现在他觉得沈三笑并没有他想象得那盘坏，至少沈三笑把那柄剑送来了。
萧别离为什么会把这柄剑派人送进沈家凌剑锋想了一宿却还是毫无头绪，他只好坐下来，望着天边圆月，心绪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层层树影间，时有荧火虫起伏，四下里一片寂静，了无人息。
凌剑锋左手轻抚着手中的那柄剑，忽然笑了，这种笑好似已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那张脸上。他自己都差点忘记是什么时候有这种笑脸的，可是他还是记起来。
那一年，那一天，那个夜晚。
繁星点点，灿若星何，遥遥银汉，不识年月。那一天，也有圆月，那一年发生的怪事情也要比往常多得多。
那一年凌剑锋学剑已有八载，邱召清还住在那间竹屋里。
每天清晨，凌剑锋都会背负长剑去狮坨岭练剑，至夜方回。每一次迈出屋门，便总能听到邱召清那刺耳的咳嗽声，每一次回来却只能听见师父酣睡的呼噜声。
刻苦与勤奋向来就是学成任何事情的必要条件，凌剑锋不但做到了，更是奉为己行，寒暑不异。
不过有一次凌剑锋却遇到了一个比他师父年纪还大的老人，那个老人总是背对着凌剑锋，好似根本不让别人看到他的面目。
凌剑锋初时并不理会，时日久了，自觉得奇怪，忍不住就找那老人问起此事。
谁知那老人理也不理他，便闭目歇息，视凌剑锋如无物般。
也不知过了几日，老人或是因为看不过眼，见凌剑锋日日来此练剑扰了他的清梦，便嚷道：“小子，如你这般练下去，一辈子也难出人头地。”
凌剑锋听老人这般说，气不打一处来，便问：“想来阁下定是武林前辈，名震江湖了？”
“江湖？”老人先是问了一句，尔后又道：“这世上还有武林？”
凌剑锋自知失言，便道：“即便是没有，老人高也不可轻贱我的剑法。”
“好，你自认这剑法十分了得？那今日我权当试金石，看你这剑法是否凑效。如若不行，你自行离去，休要再来此处。”
凌剑锋初时并没有好勇斗狠之心，闻得这般话，立时血气上涌，定要教这老人家心服。
于是他挺剑而立，遥指老人，问道：“老人家如此说，定是有胜过我这剑法之功夫，晚生便亲试几招。”
“你若不胜，如何？”
老人却这般问道。
凌剑锋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长剑，他的双眼里忽然闪动着惊喜的神色，老人的话故然深深刺痛了他，但现在他头脑里极力保持清醒，因为没有人敢在争斗比武中有丝毫懈怠。
凌剑锋学剑八年，未曾与人真正较武，此番试剑，自是万分小心，将邱召清时刻提醒他的话紧记在胸间，环视周身四尺地里，似有无形压力向他收笼，逼得他差点透不出气来。
“铮”地一声响，长剑已破空击出。
这一剑来得好快！老人的手却更快，这一剑还未触及老有衣袖，老人的手指反而轻轻弹开剑锋，凌剑锋稍略错愕间，手中长剑已被老人急冲之势震脱。
长剑瞬时幻如一颗流星，不知落下何处。
凌剑锋呆立许久，没有说话，他并不是因为老人武艺深不可测而畏为不前，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苦练八年的剑法竟是如此的无用。
凌剑锋心里已像在哭泣，可是他极力忍住，双眼中的泪水再也流不下来，他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现在就是哭死也是于事无补。
老人还未转身，凌剑锋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拄地，轻声道：“老前辈，晚生多有无礼之处，望老先生不要怪罪才好。”声毕，又连嗑了几个响头，再也不动。
老人吱笑道：“孩子，你的剑法本是极好，只可惜和了灵动之气。遇上我，自是必败无疑。”
凌剑锋仔细听着，垂着头，此刻却连连点头，算是应承着。
老人继续说道：“凡剑法有三境。一为破，二为劲，三为穷。破者，锐不可当，无坚不摧。劲者，以柔克刚，颠倒昆仑。穷者，随心所欲，变化万千。观你的剑法，当为破之境。”
凌剑锋听到这番话，便如醍醐灌顶一般，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一时不知如何说出来。
老人见凌剑锋面有愠色，便道：“照你这般练下去，十年里也难至劲之境。”
凌剑锋却问：“可有速成之法？”
虽是这般问，却仍不敢抬起头来。
老人却笑道：“速成？这习武之法，自来不外二格。愚者，打坐练气扎马奔拳。聪者，举一技而穷万技。自是没有速成之法。若想成为当世高手，必得专心苦练方得。”
凌剑锋面上一红，暗道：“倘若吃什么十全大补丸之类，或能凑效。”
老人似猜出他的心思来，立时说：“世间大益之药，多为恶之源，万不可轻试。昔年江湖名宿，无一不是年况日久方得成大道，你不过一凡夫俗子，逞些微末伎俩便想出人头地？”
凌剑锋听得这话，自是羞得无地自容，许久也不问半个字。
老人转过身去，又道：“今日撞上，咱们也算有缘，也好，我权且教你跳出浑浑歧路，或能至劲境，也未可知。”
凌剑锋喜不自胜，轻步走上前来，好教老人传他个生脱之法。
老人附在凌剑锋耳畔，说了几个字来，便道：“如此练下去，他日必有一番成就。”
凌剑锋抬起眼时，早已不知老人身在何处。
遥见茫茫群山，哪里还有那老人行迹。自依老人所言，练着剑法，不在话下。
不觉数月时光，转瞬即逝，凌剑锋初时不觉有异，数月之后，竟觉得老人所教法门甚得益，朝天即拜，当是告那老人家，自己万分感激之情。
邱召清自是不知此节，凌剑锋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今夜月正圆，就像青青的脸。
凌剑锋永远忘不了青青那一天的圆月，正如忘不了青青那张圆脸。
青青是个爱笑的女孩子，她笑起来，眉毛向上翘起，鼻子紧耸。凌剑锋知道，倘若一个女孩子爱笑而且笑得很好看，那么即使她长得再丑，也是很讨人喜欢的。
青青不但不丑，而且长得很漂亮，凌剑锋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也没有人能否定这一点。只要是认得青青的人，绝不会认为她是个丑女孩。
青青现在已经站在了凌剑锋的现前，她那薄而长的轻纱衣仿佛要被风吹走，她整个人又好像是被风吹来的。因为凌剑锋根本就没有看到她是如何来的。
她的头发还是那般轻柔，如同暖暖的春风，可是她现在却板着脸，一点笑的样子也没有。
凌剑锋非但没有感觉奇怪，而且他觉得在青青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她不会这样子。
青青已举步向他走过来，凌剑锋没有动，他知道她走得很快，他也不愿意青青失望。
他能隐约感觉得出，这一次，青青必是有求而来。
尽管她没有带任何西来，无论是好酒还是好菜，她知道凌剑锋一定不会拒绝她。
因为她曾经救过凌剑锋的命。
凌剑锋也曾答应要报答她。
不是还债，现在只能算是报恩的时候。
凌剑锋轻声问道：“你找我？”
他的神情忽变得不由自主，因为他忽然觉得在青青面前，自己再多的掩饰都是多余的，只有将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她现前，他的心才会好过一点。
青青的嘴张开后，只是说了一句话：“不是我要找你，是另一个人要找你。”
凌剑锋听完，更是觉得奇怪，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要来找他的麻烦。
或者是带给他麻烦，无论前者或后者，都让凌剑锋无可奈何。
麻烦和寂寞本来就是孪生兄弟，形影不离，凌剑锋已司空见惯了。
青青没有等凌剑锋开口，又问了一句：“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凌剑锋反倒笑了笑，说：“你来不正是要带我去见他么？既然迟早是要见，我又何必去问？你若想说，我更不必去问。”
青青现在却真的笑了起来，转身就走，凌剑锋似很听话地紧跟在她的身后。
背着月光，青青的身影比往日要清瘦得多，但凌剑锋不得不承认，她的武功也进步了很多，他可以想像得出，不是有高手指点外加苦练，哪里来这么高的武功。
同时他也想得出，连青青还有那个神秘的主人都无法面对的麻烦必定牵扯无数江湖豪杰的生死，其中不乏高手，有的武功甚至比凌剑锋遇到过的任何一个敌人都要高得多。
茂密的竹林后渐渐现出一堵红瓦墙，凌剑锋看不出这样简陋的房子里究竟住得一个怎样的人。
他的脚步停在门外，两扇木门微闭，从里头传出阵阵咳嗽声，凌剑锋听得出，这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还是个患了重病的老人。
青青如一只猫钻进屋去，过了许久才将门从里边拉开，很快凌剑锋就看到青青推着那个老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苍白的头发，她的牙好似已掉光，但衣着鲜亮，好似正要去吃喜酒。
老妪在看凌剑锋，当然凌剑锋也正在看她。
青青静静站在老妪身后，一个字也不说，更没有使什么眼色给凌剑锋看。
凌剑锋走到一棵大树下坐倒在地，不耐烦的问道：“老人家，您找我有什么事？”
老妪见他如此倨傲，却一点也没有生气，并说：“听说你姓凌？”
凌剑锋忽觉得自己这个姓好像有太多的故事，当日绝命书生和断壁先生都曾问过这样的话，现在眼前这个与他素未谋面的老妪也问了这个问题，他如何不惊讶。
凌剑锋深深点着头，并说：“前辈与我凌家有仇？”
虽是这般问，但他仍没有起身，好似在说着另一个人的故事。
老妪见他如此问，想也不想般说道：“是，这仇比海还深，我从悬崖下苟且偷生活下来，就是为了他日手匕恶贼。”
凌剑锋觉得老妪说这番话时，像是在给仇人下诅咒，老妪那如干柴般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指夹刺出血来犹不顾惜。
凌剑锋不忍再问下去，却装作一逼事不关己的样子，问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也许那是我祖父辈犯下的罪，为何要牵扯到我身上来？”
“混帐东西，你这小子恬不知耻。待我说出这仇人的姓名来，你必不致说出这些话来。”老妪这时已然冲凌剑锋发了火，她双目中的愤怒若能幻作烈火，凌剑锋恐怕早已化成灰烬了。
凌剑锋却还是笑着问：“那人是谁？你本事如此高明，又岂是那样容易中暗算？”
他自觉说得有理，半眼也不去瞧那老妪。
很久老妪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凌虚鹤。”
这个名字，青青没有听说过，凌剑锋自然更没有听过。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出，：“这个人是谁？”
凌剑锋听青青也这样问，便忽闭了嘴，继续沉下头，故作镇定。
老妪笑了笑，说：“我很想说出来，可是我想他很快便会来找你。你自己当心吧。另外，我让青青叫你来，只有一件事。”
“哪一件事？”
“不要轻易相信帝都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我。”
凌剑锋听毕哈哈大笑，“如果你认识我，就不会说这样的话来。这世上的忠奸善恶，我比谁都清楚。”
老妪却反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认得你，但你却并不认得我。”
凌剑锋正想细问，青青已将老妪推进屋去，再也没有出来。
凌剑锋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做不到圆月无缺？这老妪所言，皆触痛我的心事，也不知她说的那个仇人是帝君不是。”
也不知走出多远，凌剑锋已渐渐失去了南北，不知身在何处。
此时月已西沉，天边渐现鱼肚白。
凌剑锋迈开大步，朝那遍地流金般的阳关道行去。
萧别离清早便向父亲回复着各路探听来的消息，萧青衣仔细听着，等儿子说完，他才道：“无论凌剑锋在哪里，都会惹来一大播的英雄互相厮杀，于我萧家亦无益又无害，我们大可隔岸观火，静观其变。”
萧青衣向来不会多花一分力气，无论是比斗还是下棋，因为他很清楚，每一个棋子的效用都有限，若是太在意，反而会弄巧成拙。
到那时得不尝失岂不是要后悔莫及？
萧别离觉得父亲这般想也不无道理，便退出藏剑阁，匆匆而去。
萧别离一出东院，便立时教府中下人备了马，驰出大门，向南而行。
萧别离人虽在马上，可他的身子却似悬空一般，屁股并没有沾着马鞍，反倒似他挟着马腹在奔驰。
他的心乱极了，他绝不允许事情有其他的变化，一切都得按照他计划的步骤顺利进行。
没有差错，正是萧别离想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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