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良乙女】吉良课长为何那样（上）

2020年，真是最糟糕的一年。

龟友百货上半年营业额完蛋地理所当然，不少年轻职员因此失业。说到底，如今是能网购就不会外出的时代，更何况还有疫情这一特殊限制，难免顾客少之又少。

所幸我在吉良课长开口说出“辞退”二字前，递交了辞呈。

“课长，下一句就是‘劝你另寻高就’吧？”我掏出皱巴巴的辞职信，“呜哇，好险。”

吉良课长表情一僵，缓缓推开那封辞职信：“年轻人应当更加自信才对。”

“什么自信不自信，我都要被辞退了哦？”

“我还没说呢。你再听听，听完再做决定不迟。”

“不要。听完了就从‘辞职’变成‘辞退’了，也没退职金拿。”

“所以啊、你又不是为了退职金才来我们会社的，正如我今天不止是因为‘辞退’本身才找你谈话。人生和职场有很多远远比钱重要得多的东西。”

我一惊，又将辞职信往前推了几分，“您这么说，不就是要辞退我嘛！”

“……啧，”吉良课长有气无力地接过那封信，“这样你满意了？”

“相当满意。谢谢您，直到最后一刻都是位好上司。”

“什么好上司，你可没少在SNS上讲我坏话。前几天还在twitter发了‘课长明明长得像夹尼斯一样帅气，可是行为比ungirls田中还要恶心（笑’这样的话，这可是对我和田中さん的双重失礼啊。”

“欸？即便说了‘像夹尼斯一样帅气’？”

“……完全不是说不说这句话的问题吧，真令人无言以对。”吉良课长掏出手帕擦汗，“还有，不要忘记办好手续再走。”

“好的！那我先告辞了，多谢课长的栽培和照顾。”

“请留步。”

我回头，不解地望着吉良课长。

踟蹰片刻后，他清清嗓子，语气相当平淡：“虽然时机不太对，但是要不要和我交往？”

吉良课长是我的上司。不过打心底讲，我从未把他当成上司对待。

我初到龟友百货时，尚是天真无邪初出茅庐的应届毕业生。由于实习期被黑心企业PASSION的无底线加班折磨得体无完肤，彼时碰到一个准点下班、薪水合理的正常企业，我难得萌生了“要为公司奋斗到底”这种自虐想法。

秉着今日事今日毕这一原则，那段时间我没少加班。恰逢旺季，动辄忙到十一二点也是常有的事。前辈与同期大都准点下班，要么将工作带回家中，要么明天再干；唯有吉良课长，每天雷打不动加班到八点。到时即走，绝不拖延。

“每晚只加班到八点”这一说法，既不是夸张课长对时间把控的精准度，亦非笼统估计，而是他每天会切切实实在八点整熄灯，拎包走人。

可惜夜间的课长比白天阴沉得多，下属问候都不多加理会。我便一直没什么机会与他有所交流。

“吉良课长。”

某天在茶水间，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一定是八点呢？”

“嗯？”课长头也不抬，仅从喉咙中挤出两个音节表示疑问。

“课长你每天都在加班。一天两天就算了，可是每天都加班不会很奇怪吗？明明会社也没硬性规定。”我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定，“而且八点也有点让人在意，不可能每天都恰好在八点完成工作，总有早一点晚一点的时候。莫非你对数字有什么特殊讲究？”

他浅啜一口咖啡：“我今年三十三。”

“请不要突然转移话题。”

“……父母有没有教过你，要对年长的上司说敬语？”

“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礼仪这方面确实没人教过我。如果您介意的话——”我猛地后退几步，深鞠一躬，“吉良様，请您赐教。”

“你这是过犹不及。”

他搁下杯子，揉揉额角：“‘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这种多余情报请留在忘年会人生相谈环节说，不要突然讲出来显得我像个找茬的恶人一样。能吐槽的地方实在太多，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好难得啊，课长一口气讲这么多话。”

“也不看看是拜谁所赐。”

“所以、为什么是八点？莫非课长您在这方面真有什么奇怪的讲究？”

“你想太多了，只是每天的工作量恰好能让人忙到八点。硬要说的话，和生物钟差不多吧。”

“真好啊！能加班到八点就走的吉良课长、真好啊！”我趴回桌上，不禁长叹一口气，“为什么我就得累死累活干到凌晨……”

吉良课长闷笑一声，扔掉沾染咖啡渍的纸杯：“还不是你自己话说得太满，成年人要学会把deadline往后拖。”

那晚加班时，课长难得和我打了个招呼。不等回应，即脚步不停地朝走廊去，隐没于一片黑暗中。

话说回来，我姑且将吉良课长那天的行为、当作“告白”看待。

“学长，你说呢？”

花京院学长沉默许久，我终于按捺不住：“果然课长在耍我？是因为我提前辞职怀恨在心、还是因为我一直在SNS上说他坏话？”

“老实说，”花京院学长轻咳一声，迟疑道，“我比较好奇，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

“学长你玩过不少galgame，肯定对这种恋爱问题手到擒来。”

“不，你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有不少官能小说家都是童贞哦？而且大部分恋爱游戏的脚本作家都未必对恋爱本身了如指掌吧。”

我了然：“啊，所以学长你还是チェリー？怪不得20代后半还在用那个樱桃头像，原来是在暗示……”

“不，不是的。最起码不是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

花京院学长沉吟半晌，“我只是觉得，你和我聊这个话题真的好吗？我又不了解那位吉良课长，万一给出什么烂建议可怎么办。”

“有道理。那我给你发份吉良课长的简历？”

“……在探讨恋爱问题之前，我建议你先报个人际交往训练班。”花京院学长这么说着，挂断了电话。

各行各业都存在专家。昆虫专家、偶像专家、太鼓专家、落地灯灯罩专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吉良课长研究专家。

思春期时，越深入了解他人，就越容易产生爱恋之情。成年后则掉了个，反倒更对谜团感兴趣。不知姓名的牛郎尚好，身世迷雾重重的黑手党更佳，对万物毫无兴趣的上班族简直是最棒的恋爱对象。

吉良课长就是这样，越了解就越令人不解。随身携带马赛克，竖起模糊视线的铜墙铁壁，将自己私生活遮得严严实实。仿佛他实际生存于另一个平行空间，我们瞳孔上的倒影不过区区一重幻象。

月亮一样挂在彼岸，仅能遥遥相望。每晚看似温情地静静洒下一片月光，实则对人类漠不关心。之所以高悬夜空，也只是因为刚好有那么点光亮而已。

月光当然存在，但不会有任何人会想着证明月光的存在。

“我们这些人里，唯一不会惹出大乱子的就是吉良前辈。”

小仓先生醉醺醺地续杯，笑着补充：“感觉无论我们怎么闯祸，他能很好地收拾残局。”

觥筹交错中，前辈后辈们的面孔渐渐模糊。耳畔的声音愈发遥远，有谁新点了highball、又有谁敷衍着妻子打来的电话，都与我无关。

欲望不可或缺。驱使人数十年间死皮赖脸生存于世，始终坚信“唯有活着才是真实”的，恰是生之欲。切实或瞒昧，不变地支撑庸碌者捱过困苦。

哪个哲学家说过生活是团欲望，不满便痛苦、满足则无聊，人生就在无聊与痛苦中摇摆。

此言不虚。为避免欲望满足后偌大的空虚，世人要么得步进步，不知餍足；要么安于现状，甘愿在无聊中虚度一生。

吉良课长在二者之外。

或者说，“无聊”即是他最大的欲望。淹没于泛泛之众，煞费苦心地维持日常。这样的无趣生活足以令他心满意足。

活着，但仅仅是活着，不存在甚么非活着不可的理由。过去、未来，都如浮光掠影般闪现。任何人能无法在他的记忆留下痕迹，他也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的回忆中。

水珠缓缓滑下酒杯，月光自百叶窗罅隙撒入室内。脑海中不断闪现吉良课长的面孔，倏忽生出几分烦躁。

“……所以，课长就像夏天的天空一样难以预料。”

“又说什么傻话，平时还没讲够吗。”架着我的人从容地摁下电梯键，冷哼一声，“小仓可真会给人添麻烦，说什么‘正好直属上司还没走’。你也是，没一点自觉。”

“因为突然就不会走路了嘛。喂，别装模作样，你不是相当中意我？我意外对这种事还挺敏感，今天开会的时候课长有偷瞄我的手吧。”

“讲敬语。还有我那是在提醒你别打瞌睡。”

“可以不回去加班吗？都怪小仓先生太能起哄了，我现在真的好困。”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干脆整个人趴在他肩上，“我要夺走——”

“夺走什么？”他肩膀一僵，声音中夹杂几分冷意。

“夺走你的视线！”

“……不好意思，忘了你是个笨蛋。”恍惚间我瞧见手表的指针在眼前晃悠，“八点半了，瞧你干的好事。”

在花京院学长的帮助下，我成功再就业，在律师事务所“PAN”当泰伦斯·T·达比部长的通讯秘书。事务所目前依靠互联网办公，就连最初的面试也是在zoom上进行。工作时间弹性大，员工福利丰厚，也无应酬之苦。

达比部长性格不错，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平时总笑嘻嘻的，从不跟人置气。只有提及哥哥会稍稍流露嫌恶之意，但他总能在下一句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

我对此漠不关心，成年人之间总要有点距离，即便一厘米的距离也足够安置无数秘密。

现在看来，我都搞不太清自己对吉良课长抱有的感情了。明明距离感非常明显，我却总觉得课长触手可及；就算对方远离也死皮赖脸地跟上去，他一靠近又开始不知所措。

课长实在太复杂了，深奥程度远超人类。很帅气，帅气到偶尔我会因他的种种言行大脑空白一两秒。当然，很多人都认为课长帅气——外貌瘦削英俊，工作万无一失，接人待物恰到好处，成熟且游刃有余地生活。没人会讨厌这样的课长。

又很可爱。可能说一个成年男人“可爱”会有点恶心，可我发自内心觉得课长可爱。可爱到总不自觉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作弄他，下一秒又变得非常想保护他，甚至时常因内心动摇而流泪的程度。

有时候非常好懂，突然又会变得格外费解。嘴巴，眼睛，表情。永远不知道哪个部位在说实话。就算是谎言亦悉数记下，成片搬进日记里脑海中。我也要变得奇怪了。看到蹭他裤脚的猫，会突然想变成一只野猫；拂过课长发梢的落叶都嫉妒得要死。想了解他的全部，又因急速缩短的距离患得患失。

“考虑好没有？”

课长干脆直接打来电话。声音格外冷淡，琢磨不出他现在的表情态度。

如果没有辞职，我都能去写恋爱喜剧的剧本了。我苦着脸瘫回沙发，恹恹道：“没有。都怪吉良さん在那个微妙的时间点告白，我现在连综艺都看不进去。”

“离职后倒开始好好讲敬语了，可喜可贺。”

“您没在耍我吧？”

“我想我不会在这种地方开玩笑，反倒是你这些日子一直吊着我。如果是在捉弄我，你要事先想清一件事，”他讲话的口吻十分轻松，我却听得胆战心惊，“愚弄他人总得付出代价。”

“……警方好像不管这种情感纠纷吧？”沉默数十秒后，我终于憋出句不像样的回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