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日子恢复了平静，老农工又带着他的狗群来来往往。

老农工的狗虽然是四处收罗来的，但品种都很高贵，随便一只流浪的狗也是藏狮子。老农工很爱狗，狗总能从他那里得到温暖。受了老农工的感染，我也很爱护这些人类的朋友。

有一天我在柳树林中行走，拉萨这种柳树林很多，我们把树林叫作林卡。这时候从树洞中走出一只疲惫的母狗，它偏偏倒倒，拦住我的去路，有气无力地鸣叫，从它那企望的目光中我读到了一种哀求。我以为它是饿昏了，想向我寻求食物，但它却用嘴紧紧地拉住我的裤腿往树洞的方向扯。这举动令人感到奇怪。母狗发出一些哀婉之声，如泣如诉，像是在讲述一个传奇故事。我虽然听不懂狗的语言，但有些表达是人类和动物共同的，譬如眼神、声调、肢体，其实人类和动物的交流可以进入一个很深的层次。

我跟着它，它行动迟缓、艰难，走过的地方还留下血印。我看出它刚生过小狗，孱弱得几乎瘫倒。

在拉萨，我经常遇到这种野外生产的场面，有前面提到的野羊的分娩，有狗的，也有野鸭野猫的。拉萨的四郊四野生活着无数的动物，拉萨是一座生态的城市，人与自然离得很近，这里没有工业化，人们生活在田园牧歌之中。譬如我遇见的这位狗妈妈，在它生命垂危之际就想到了找人类帮助，人与动物十分和谐，毫不对立。

它引我来到栖身的树洞外。

它卧下来，嘴里发出哀泣，不像是狗吠，倒像是婴儿的啼哭。我生平第一次听见狗的哭声，是那么的悲凉，催人泪下。

狗哭起来同婴儿哭起来的时候十分相似，有奇特的感召力。我看见树洞中有一团红肉，冷得瑟瑟发抖。时值冬天，连空气也冻得发硬。这时天上没有一丝阳光洒下来。拉萨的冬天有阳光的地方才有温暖，阴影里或阴云天可以冻得滴水成冰。我明白那是一个母亲的请求，我无法拒绝。

多愁善感的品质在我幼时就寄居在我的血脉中，我流着泪，轻轻地把小狗捧出来塞进棉袄里，又看了一眼小狗已无力的母亲就走回家去。母狗一直用它的哭声为我送行，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最后只剩下一些气声。那是声带破裂浸血的泣诉，听者无不为之动容。特别是母狗的目光，瞳孔散大，像消失在夜空中的流星，拼命燃烧，意图发出最后的光亮。忽闪了几下，终于被黑夜吞没。

多少年后每当有人提起母亲的目光，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只母狗产后虚脱的浑浊的双眼。它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实在是出于无奈，它病了，饥饿着，又受了冻伤，但作为母亲它不能眼见自己的孩子冻饿而死。

人们总说母爱伟大，幼小的我并不明白，但有了这次真切的感受之后，我终于深切体会到母爱伟大的具体含义。那只母狗临死也要把自己的孩子托嘱给人，才能安然而逝，否则，它闭不上眼睛。

这时正有一轮红日在天际冉冉升起，有太阳就意味着有温暖，我甚至听到了万物复苏的声音。狗妈妈也能在阳光下挺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