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天真了

降谷扣门两声，进到黑田的办公室内。此时这屋里一反常态，堆积成山的文件卷宗一摞一摞摆放地井井有条，百叶窗难得拉开，投进一室自然的阳光。

黑田在中央的办公桌后端坐，既不埋头处理平日里那些似是理不出尽头的工作，也不抬头看这位不速之客，只是捧着一本书读得仔细，演得一副岁月静好。降谷眯眼朝那书的封皮看去，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一本《二十四圣辞叙事》。

安东教授在死前，忍下莫大的痛苦与屈辱，摸索着在石上刻下的那个暗号「Aeon」——时间之神伊恩，亦作柯罗诺斯，正是出自这一本希腊神话。在他封锁了一切消息的情况下，黑田仍捧着这一本书迎接他的到来，便是这悲哀的闹剧收场的信号了。

“看来您已经知道我为何而来。”

“那孩子报复心重，既然她活了下来，你能寻到这里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黑田将书翻过一页，一手张开托着书底，腾出一只手示意他坐下。

“但是您也知道，我手中并没有证据。”降谷也不着急不着慌，取只纸杯接上杯水，坐到了侧边会客用的沙发上，“若是有证据，大概就不是在这里聊了。”

“原本我还替你可惜，这么一说还好是没有，那里环境可比不上这儿。”黑田把书反扣在桌上，从怀里掏出盒烟，冲他比划了一下。

降谷起身走到他近前，看着那一只抽出的香烟，伸出手拿走的却是整个烟盒。

“对于意图明显的偶然犯，香烟和水都是让他们卸下防备的武器，而对于老练冷静的惯犯，这就是给嫌疑人留下喘息的机会，比如像我这种。”黑田悬着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满意一笑，“你的能力向来令人放心，那么就让我听听你的推理吧。”

“事到如今，这事情说起来倒也简单了。”降谷坐回到方才的位置，随手将烟盒扔在了纸杯旁，“能给山下提供组织研究资料的，能光明正大给他开研究所给他研究资源的，还能让他这种心比天高的心甘情愿利用那些教授的，也就只有您了。”

“你觉得那些教授是我授意他绑架的？”

“授意也好，引导也罢，他的研究没有实质性进展，所以您让他将这些教授掳来，协助他推动研究。”降谷的手指在纸杯上沿比着圈，有条不紊地回答，“山下这个人性情孤傲，他才不会想办法把这些人留在实验室，自然更不会制毒设计让他们无法逃脱。他想留在身边的，能和他一起做研究的，一定是能让他认可的人。”他抬眸，看向黑田，“是希实，对吗？”

“不错。”黑田点头，语调中总带些上扬的笑意，“然后呢？”

“您虽不知道我掌握了多少线索，但是您一定不希望我投入这起事件上。您知道我不能过度接近组织，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您放出消息，伪造了琴酒还活着的线索，又刻意制造出两起引人瞩目的命案，目的都是为了让我远离这起事件的核心。

“但是这时山下提出了要求，他想要希实。您知道要带走她不像其他人那么容易，因为如果她有危险，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展开私自调查。所以您只是想办法以工作名义将她带来了东京，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这种畏缩的行为恰恰激怒了山下，于是他开始以研究成果为要挟，要求您协助他将希实控制在他手中。您为了研究出成果，需要山下的协助，所以也只能铤而走险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将希实得到手。这时您无意中从山下那里听来了一个有趣的线索，所以您立刻转变了思维方式，直接对她进行了抓捕，找的理由便是她在美国期间与CIA的关系。

“我猜测，您原本的计划是借职权之便向我施压，让他带着希实假借这场火灾逃离我的视线，等过一阵避开风头再另寻地方继续他的研究。但您没想到，他并没有按照计划行事，而是另生歹意，想借机用这场火除掉山下枫，只不过还是那女孩技高一筹，山下反被她算计，就这么丧了命。”

黑田无奈摇头，“自恃清高，愚蠢不自知，好操控，但也容易刚愎自用。”

“我不明白的是，您为何会走上这条歧路？”

自从山下枫给了他引向黑田线索，不论是他之前发出的邮件，还是来到这里之后，降谷所有的言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仍是规规矩矩的敬语。对于多年的卧底来说，知晓他身份的人就等同于握着他的命脉，风见是其一，黑田也是其一。只有他们可能成为那一根从地狱泥沼伸出的蛛丝，也只有他们可以精准地打在他的七寸。因此对于黑田的离经叛道，恐怕也只有降谷一人才能体悟这种复杂之情。那些不愿、不解、不忿交织成思绪的麻线，成了理不清的死结环环相扣。

“歧路？你又为何判断这是条歧路？”黑田拉开抽屉，又取出一盒没有拆封的烟，熟练地拆开抽出一只点上，这次降谷也没有阻拦，只是看着那一点迸出的火星，从明到暗，化作一个烟圈，慢慢消逝在头顶的空气之中，“这是走在世界前沿的研究，如若成功了，你知道它将为国家带来多大的益处吗？”

“这不是走在世界的前沿，这种研究本就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是任何国家任何人都不该打开的潘多拉之盒。”

“只是没有人会将它搬上台面而已，但人类从古至今从未停止过这种违背时间之神的研究。”

“但是你们为此杀了人，这早就已经过界了。”

黑田的烟夹在之间，随着对话的推进，烟灰不断从火光处散落，他昂头吐出一团烟雾，“发展就一定会付出代价。”

降谷起身，缓缓几步走到桌前，两手撑在桌上，刚好保持一个平视的高度，“您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哦？”黑田眯眯眼，将手中那只烟搭在烟灰缸旁，“你何出此言？”

“那个暗号。”降谷在桌上轻叩一下，“这本书就是证据。您知道那个暗号的存在，说明您早就调查过现场，但您却没有将证物销毁，说明您还是希望有人能够查明真相的，不是吗？”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认为自己很了解我？”

“准确来说，我了解的不是您，而是特定的人物像和行为模式。您做这一切并非是为了私利，都是对着那枚樱花的勋章发过誓的，我知道您的心底一定是希望有人能够阻止您的吧。还多亏了您把我送出去做卧底，我才能明白这些，”日光沿着窗边在桌上画出一条光影的分界线，降谷的手指正指向那条线，“对于人性来说，这条线或许并不存在，你我都不过是在其中徘徊的凡人罢了。”

“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黑田望着降谷手指的那分界许久，将烟头按在烟灰缸中，“你说的那种慢性毒药并非是我让他制作，那是他自己多年前为了控制山下枫才研究出来的。对一个替代品都如此大费周章，可见他对那个希实执念至深。”

降谷原以为是山下枫的自暴自弃才加重了她的病情，经此提点才明白她早已服用多年，现在也的确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还有，那些人并不是山下初下手杀害的，他根本不屑于理会其他人。你所了解的那些案件的后期，不论是人员的管理、下毒、操控还是最后的处理，都是山下枫的手笔。你应该已经查到她的身份了吧，这些事对她来说连前菜都算不上。”

降谷低声应下，也算是解决了案情中的最后一点违和。

“你现在准备如何处置我？”

“我倒是指望您能去自首呢。”降谷耸肩笑笑。

“呵，”黑田冷哼一声，瞥向他的眼神中满是鄙夷，一如当年教训刚毕业时的他一样，“还是太天真了啊……”

降谷见他如此反应心中也有了数，甩下一句“告辞”便退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