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章

凤九慢慢闭上眼，又将方才的情景在心中过了一遍，再次睁眼时，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缓缓自浪头上起身，身边的黑息变得沉滞，翻涌得不再那般剧烈，却宛如有了实体，自身旁奔腾而过时，带着巨大的力量。黑息不断撞击着星光流泻的界壁，发出恐怖的巨响。不论东华帝君身处何方，凤九晓得，他都在与妖尊渺落进行殊死搏斗。

她进入他的魂魄，也帮不了他，而她在此地，或许还能有一点用处。

她追着他来到碧海苍灵，绝不是为了拖他的后腿。

东华帝君的心魔，她晓得那是谁。

既不是渺落，也不是那三生石，他心心念念执着难舍的，不过是她白凤九一人罢了。

他爱她，这桩事本没有错，他爱她，她也以同样的爱意回报，又何来执妄之说？只因身畔这块巨石，上头没有东华的名字，硬生生将他逼成这般模样，隐忍与痛楚在他心底拉扯，责任与道义，恋慕与渴求，牵出欢喜忧惧，让他寝食难安。

若是寻常人为情所困也就罢了，偏偏他是天地共主东华帝君，他内心那些负面情绪，悉数化作渺落的食粮，竟一日一日将她养成眼前这般可怕的模样。

渺落将东华困于幻境，正不断诱引出他的心魔，即便她陪着他，他也摆脱不了内心的深切恐惧。或许，见到她，反而更添他的不舍与痛苦。

三生石立于波涛之中，黝黑的石柱拔地而起，高可摩云。凤九绕着它走了几圈，抬手抚过嶙峋的石壁，触手滚烫，石头在她掌底搏动。这方魔石，今日竟像是有了生命，凤九觉得，它大约已猜到她的心意。

凤九记得，当初在千花盛典之时，谢孤栦曾与她说起过这方三生石，当日他说的那番话，她仍记得清清楚楚。他说：“那三生石现世已有数十万年，因掌了世间姻缘，这数十万年很是累积了些罪孽。轮回台怨灵千千万，十之七八与这情爱一事相关。听闻帝君早已派座下仙伯探查三生石化世之所，前几天耘庄仙伯还来了我幽冥司，瞧了瞧那些不愿进入轮回的怨灵。不入轮回，魂飞魄散，怨气却集结难消。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妙义慧明境，据说这些年已有些不稳。”当日谢孤栦便提醒过她，帝君想要更改天命，又说天命更改，绝非易事，一步踏错，步步皆空。

东华此来，移了三生石到此地，恐怕不是单纯要诛杀渺落那么简单。

凤九不免有些懊恼，这大半年来她与东华日日腻在一处，竟从不曾好好与他说一说三生石之事，亦不曾问一问，净化渺落究竟该如何做，她该做些什么方能帮上些忙。她与东华，像是都在刻意回避，不愿提起这桩令人心伤之事。

若是此前她问了，或许，此时此地，她亦无需如此烦恼无措。

东华他在数十万年前，手制妙义慧明境收纳四海八荒数十亿凡世的情爱之毒，又在三生石上抹去自己的名字，自然不会想到，数十万年之后，会养出一个妖尊渺落，须得拼上性命方能将其彻底诛杀。

凤九不知道，若东华事先知晓会有今日，当初是否仍会在这石头上抹去姓名——他说当初是年少轻狂，不知轻重；那她今日要做的事，怕也会被他斥为胡闹至极罢？

她缓缓自袖中抽出**剑，这柄剑，陪了她许多个日月，她向来使得十分趁手。

东华帝君这几个月来教了她许多剑招，又教了她许多临机应变的方法。此时想来，帝君每日敦促她勤学苦练，显然是知晓自己来日无多，怕她没了他的庇护，受人欺负。

他给了她一魂一魄，纵然他仙法卓绝，修为高深，终究是魂魄不齐。魂魄不齐究竟会有何后果，大约只有折颜能说得一清二楚，可是凤九也晓得，这几个月的帝君，与从前相比，情绪时有波动，眼下他陷于渺落设的幻境难以离开，恐怕也与此脱不了干系。她从不愿成为他的拖累，恐怕终究是做不到了。

波浪滔天，悲风怒吼，凤九握紧手中宝剑，缓缓自丹田引出帝君送与她那绵厚的仙泽——东华曾教她呼吸吐纳之法，也曾警告过她，她自身修为太浅，承受不了他魂魄之中的磅然仙力，若贸然使用，反而会招致反噬。反噬之力的可怕，东华早已再三告诫，最严重者或许会摧崩心脉，就如捣坏她原本存放仙力的容器，容器受损仙力尽毁，纵然折颜也是回天乏术。

可是，凤九眼下要击杀的这一方顽石，绝非她自身之力可以奏效，即便会有招致反噬的隐忧，她也需要试一试。

雄浑滂湃的仙力奔涌而出，凤九举起手中薄剑，狠狠击向面前的三生石。红色身影如卵击石，巨石岿然不动，凤九整条手臂却被震得发麻。她左手捏诀，继续引导丹田之力到**剑上，反手又是一击——巨石之内，发出嗡嗡巨响，像是她的举动，引来某种共鸣。凤九抿嘴一笑，晓得这一击算是奏了效。

巨大结界之中，原本漫无目的四处奔涌的毒息，突然归于静止，数秒之后，竟发狂一般向她涌来。凤九此时，右臂已经脱力，喉头凝着一口鲜血，强自咽了回去。她将长剑撑在浪头上，单腿跪地，慢慢调息，体内奔窜难安的仙泽，已不听使唤，她晓得，若不抓紧时间将这块魔石击碎，恐怕那些仙力便会如脱缰野马，完完全全将她冲垮。

凤九将长剑换至左手，飞身向巨石砍去，剑锋触及魔石，却狠狠反弹回来，凤九被一股大力一推，往后摔出，脑中被震得嗡嗡直响，像是与这方魔石的呜咽之声相应和。被撞得飞出的瞬间，她忍不住哀叹一声，这次，恐怕会跌得有些疼。

疼痛却迟迟未来，一双手臂揽住她，她稳稳地落入一个带着淡淡白檀香的怀抱。紫衫银发的神君从天而降，一如她记忆中的初见。

东华抱着她缓缓落地，手指抚上她的脸，眼中满是悲痛之色，说出口的话却是责备：“胡闹，那三生石，岂是你能劈开的？”凤九心头一宽，喉咙里那口血终于摒不住，喷了出来，尽数落在东华前胸。

凤九抬手想要拭去那块污迹，却被东华握住了手：“九儿，你为何这么傻，不肯在青丘乖乖等着？”

凤九浑身如散了架，体内奔涌的仙力已无法控制，她觉得自己大约确实有些傻：“你骗了我，我自然要来找你问个清楚。你既然娶了我，又岂可怪我拖你后腿？……虽然我是有些傻……”

东华摸着她脸颊的手指一直在抖，像是有些后怕：“你可知晓，方才若不是渺落突然抽身，我跟着她来到此境，你便要被那方魔石硬生生给……”

凤九说话已有些吃力，嘴角挤出一点笑：“那也是我救了你，是不是？”东华点点头，涩然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