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东华帝君抱着红狐匆匆回到太晨宫，重霖早已备下各种灵药在宫中候着。

小狐狸气息奄奄，昏迷不醒，帝君缓缓送入仙力，小狐狸一动未动，竟是毫无效用。

帝君不敢轻易帮她化形，唯有将小狐狸牢牢护在怀中，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九儿，九儿……

他探过她的心脉，她虽昏睡不醒，却未伤及元神。他知晓她平日里若累得狠了，冻得狠了，便会化出原身，大约也是某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她这两个月虽将身体养得好了些，终究法力低微，此次被捉去齐麟山，又不晓得受了何等折磨。

帝君垂目望了望狐狸，瞧着她暗淡的毛色，强自压抑着心底的怒意。待她醒来，待他了解来龙去脉，自然会千倍百倍地替她追讨回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此前那许多次，她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他身边，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只是，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她受伤，根本不愿她陷入险境，他本以为，在这九重天上，他定能够护她周全。

岂料，意外早已蛰伏其间。终究是他的疏忽，任由她身旁的恶意滋长，还轻忽地以为，那人蠢笨又鲁莽，不可能伤及她的安危。

他想到自己当日在凡间时候说的话，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我便不会再有理智。

方才，他站在云头上，摸着手中的狐狸，确实理智全无，只想尽情宣泄胸中的怒火，让这天地为她哀嚎——他果然是有着做昏君的潜质。

她受了伤，他的心里痛楚难当，若是能够替她承受这一切，该有多好。

他抬手抚着狐狸的背毛，想到那日早晨，她仍懒懒地躺在他身上，眼底因睡眠不足而显出一片青青的阴影。他压抑了好几天，便有些求索无度。他醒得很早，醒来后一直望着她的睡颜，望着她卷翘纤长的睫毛，望着她高挺笔直的鼻梁，她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胸口，手指仍放在他的锁骨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晨光熹微，他的内心尽是满足，恍然感到一种天长地久的宁静平和。这四海八荒，似乎都离他们很远，很远。

大约是觉察到他的注视，她轻轻动了动，迷迷糊糊问他：“你醒了？是不是很晚了？”

他抬手摸她的头发安抚她：“还早，再睡一会儿。”

她的脸在他胸口蹭了蹭，嗯了一声，又迷迷糊糊闭上眼：“我还有些累，你陪我再睡一会儿。”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说得出一个好字。

他陪着她又躺了许久，踩着花魁大赛的时辰起来，恋恋不舍地辞了她前去瑶池。

“你在家里等我？”

“唔，我再歇一歇，若是起来了，便去瑶池寻你。”

“好。”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白，如过去的许多日子一样，平平无奇。

他穿戴整齐，又在床前凝望她许久，忍不住弯腰亲吻她，直到她气喘吁吁抬手推他：“东华，别闹……”

漫长的三天，她竟足足被人掳走三天之久，他垂目望着她，等着她醒来，能再如当日一般，抬手推他，同他说一声：

“东华，别闹……”

一声接一声的惊雷炸响，正是夜半，闪电划破长空，黑漆漆的寝殿里瞬间亮得刺目，九重天都被震得晃了几晃。

连宋匆匆披衣奔出寝殿，却不见天际有星辰陨落，心头稍缓。

雷震九天，星子陨落，这是远古神尊将要羽化的征兆，时至今日，历经洪荒的古神已陨落泰半，所剩无几。若是又有神尊将要陨落，恐怕……

连宋披衣在院中踱步，抬指掐算，又看了看星象，仍不解此为何兆，突然听得宫门大响，仙官急急奔入：“重霖仙官，正在宫外等候……”连宋额角冒出几滴汗，心底却闪过一丝莫名的叹息，叹的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元极宫离太晨宫不远，连宋跟着重霖跨过两座天门，已弄清来龙去脉。

三日前，东华帝君抱着红狐自齐麟山归来，目不交睫，日夜守在寝殿照料，小狐狸却终日昏睡，不知何故。今日下午狐狸终于有了醒转的兆头，帝君高兴之余还抱着狐狸到院中坐了坐。

帝君说，小狐狸并未受伤，瞧着倒像只是太累了，重霖听了有些放心，特意备下帝后中意的吃食仙果，等着她醒来可以补充些体力。

就在方才，狐狸悠悠醒转，重霖正在寝殿外守候，却听得里头帝君一声断喝：“你是何人？”声音冰冷入骨，不复一丝冷静。

寝殿之内妖光大盛，云霄之上敲下阵阵惊雷，刺目的红光和闪电交映，照得殿内外一片通明。

重霖几步迈入寝殿，见一女子已被摔在床前，一身红衣，眉目清秀，额间画着鲜红花钿，却不是他家帝后，青丘的女君白凤九。

东华帝君立在床边，周身笼着妖异红光，抬手祭出苍何，剑尖直指女子咽喉。“你究竟是何人？”重霖跟随帝君十万余年，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颤抖，些许惶急，还有更多的不可置信。

那女子却不惊不慌，顿首陈情：“妾身昏迷数日，醒来已在此地，这几日多亏君上照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妾身化成红狐，实有隐情，还望君上能容妾身细细道来。”

帝君抬手施法令她无法动弹，许久之后，妖光渐收，脸色已恢复如常：“重霖，你去请连宋来我书房。”

重霖同连宋说完，语气更低：“帝君他，怕要入魔，连三殿下定要劝一劝。”

连宋跟着重霖赶到太晨宫时，书房内已聚了一堆人。帝君于云榻之前负手而立，薄唇紧抿，面目冷峻，在他四周垂首站着数位仙伯。

知鹤与另一女子正跪在当中，短短数日不见，知鹤眼角竟多出数道皱纹。

帝君正在问知鹤：“你可认识此人？”

知鹤抬头望了望另一女子，微微点头：“是，此人乃我宫中一位舞姬，唤作宁姬，来齐麟山时日未久，舞跳的好，为人乖巧讨喜。”

那宁姬果然乖觉，已叩首行礼：“宁姬拜见东华帝君，见过诸位神君。”

帝君又问：“当日究竟是谁捉了本君的红狐，她现在又是在何处？”

知鹤摇头道：“我前次来天宫，是想留在九重天，又如何会做这样的事……”看来倒是想推得一干二净。知鹤摇头道：“我前次来天宫，是想留在九重天，又如何会做这样的事……”看来倒是想推得一干二净。

帝君哼了一声：“难不成，她是自己跑去你齐麟山不成？！”

知鹤一愣，又说道：“帝后失踪之后，我仍在九重天之上，义兄可以问问重霖，若我果真抓了帝后，又怎敢过多停留？”

帝君挑了挑眉：“我原本以为，你极为蠢笨，大约，本君倒有些看轻了你。”

知鹤脸上一红，又问道：“义兄如何能确定帝后是被抓到齐麟山中，既然这尾红狐并非帝后，或许……”

帝君眼神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倒像是觉得有趣：“她是这四海八荒唯一一只九尾红狐，又岂会有错？”

宁姬又是一叩首，温温柔柔诉道：“回帝君，宁姬有话回禀。”

帝君不作声，自是默许她往下说，那宁姬顿了顿说道：“知鹤仙姑在下界数万年，心心念念想重回九重天。自听闻帝君成亲的消息，她便四处抓捕狐狸，严刑拷打肆意折磨。知鹤仙姑善舞，这数万年来四处搜罗舞姬，刻意蓄养了两位身手了得的婢女，能劝则劝，不能劝则买，不能买便强行捕捉；又因仙姑知晓帝君偏爱圆毛，见到狐狸灰狼猴子，一律捉到宫中驯养，一不如意便关押蹂躏，以此取乐。”说罢又是一叩首：“宁姬知晓妄议主君是重罪，还望帝君顾念宁姬对帝后一腔赤诚……”

知鹤脸孔一阵煞白，气得浑身乱颤：“你，你满嘴胡言乱语！”

宁姬倒真有些胆色，竟抬眼与她对视，问道：“不知宁姬所说，哪一句是胡言乱语？”

知鹤被定在地上无法动弹，哀哀望着帝君，求道：“义兄，你与我相知日久，自然晓得我不是那样恶毒之人……”

帝君嘴角扯出一点笑意：“你如今倒是出息了。”

知鹤愣了愣，又辩解道：“即便那尾狐狸真是她，我最多不过担个驭下不严的罪责，将抓她的人交给义兄，听凭发落。”

帝君声音更冷：“你还想推得一干二净？”

宁姬慢慢说道：“仙姑回宫之后，晓得捉了一尾红狐，便下令将她关进九曲笼，过了一日一夜才放了出来。”

连宋呼吸一滞，九曲笼，一日一夜——他抬眼瞥了瞥帝君，见他眼冒红光，目眦欲裂，紧紧盯着眼前的知鹤。

宁姬又缓缓说道：“九曲笼刀斫斧削之刑，寻常人如何能受得？莫说一日一夜，便是一个时辰，都让人生不如死，宁姬实在心疼帝后，晓得仙姑不会轻易饶过她，后头还不晓得会怎样折磨她，才将她一身毛皮换到自己身上，并非刻意欺瞒帝君，望帝君明察。”

连宋打开扇子，瞧了瞧知鹤，又瞧了瞧宁姬，觉得这件事当中，恐怕颇有蹊跷。

东华帝君，居然被人摆了一道，还是在自己放在心尖的事情之上，这一口恶气，东华他恐怕不是那样容易咽下去。

他向来是个不愿意吃亏的神仙。知鹤见东华的样子，狠狠一愣，哭求道：“义兄，此人满口胡言，你切不可听信……”

宁姬低低问道：“仙姑还说过，若等帝君寻来，可以帝后为质要求重回天宫，可还记得？”

帝君已不耐烦再听下去，问道：“她如今是何模样，又在何处？”

宁姬又是一顿首：“当日帝后与我一同被关在石洞之中，眼下理当还在原处……”

连宋心口一紧，当日那神宫早已被烈焰吞噬，若凤九仍在洞中……

知鹤又喊道：“义兄，你还记得当日答允我爹娘的嘱托，不论遇到何事，都会照顾我……”

紫色的袖炮挥出，一道光打在知鹤身上禁了她的声音。“重霖，将知鹤扔进九曲笼关着，派人带上丹药在一旁守着，别让她寻死觅活。”紫光一闪，帝君已不见踪迹，连宋忙捏诀跟上。

二人御风而行，瞬间已至齐麟山。

短短三日不见，已成焦土的神宫，断壁残垣间竟长出了青青的绿树，蔓生的野藤。当日关着狐狸的石洞，被烟火熏黑的洞口，早已覆上厚厚一层青苔，遍布杂草。不见人迹，荒凉至极。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没有仙者居住的神宫，短短几日便被时光篡改得面目全非。

紫衣的神君立在石洞之内，指尖凝出一团刺目亮光，照得洞中亮如白昼。

连宋在洞口站着，瞥了一眼便不忍再看，洞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狐狸的尸骨，经年的皮肉已经被腐虫吞噬殆尽，早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

当日帝君盛怒之下，只想以整座神宫为祭，连宋本就不是大慈大悲的神仙，也晓得多说无益，是以压根没动过劝一劝东华的念头，哪里能想到他救出的红狐竟不是凤九。

当初那一场火，倒像是上天特意安排了让小狐狸死在东华的手上。

帝君弯腰一一探察那些小狐狸的尸身，紫色的衣袍拖在地上窸窣作响。他探得那样仔细，一只都没有放过，连宋晓得，他不过是懊悔，当日为何没有探一探那尾狐狸的元神，说起来终究是他们都太过大意。

知鹤向来跋扈，又有些蠢笨，谁能料到她此次竟能想出这么个主意。

东华背对着连宋，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不见他的声音，他连呼吸都屏住令人难以察觉，动作轻柔又小心，像是一场迟来的忏悔，又像是怕惊醒心底残存的一丝希望。

向来带着威仪的紫色身影，再不复平日挺拔之姿。连宋惟觉恻然，心中不忍，回身步出石洞。

许久，许久之后，帝君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走吧。”

连宋心头一恸，他从未见过帝君如此虚弱的模样，只能勉强问道：“是不是凤九不在里头？”

帝君并未直接作答，袖炮一挥：“你随我去一趟沧夷神宫。”

连宋料想帝君当日也见到了沧夷神君，问道：“你可是怀疑沧夷他……”

帝君的唇抿得极紧，像是极力克制心中情绪。“不论她在哪里，是死是活，哪怕翻遍四海八荒，本君也会将她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