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二人离了太晨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宫门外突然有人求见。

重霖见到外头一身黑衣的神君，愣了一愣，神君已恭谨执礼：“沧夷神君求见东华帝君。”重霖晓得这位神君同帝君有些私人恩怨，此番寻上门来必是有要紧事，遂免了一应寒暄，行礼问道：“神君此番前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沧夷神君见他如此直接，点了点头：“我听闻帝君近几日在寻一尾红狐，可有此事？”

重霖神色微动，又问：“神君从何处听来消息？”

沧夷神君见他不否认，急切追问道：“可是凤九她，出了事？”重霖却未答腔，缓缓摇了摇头，沧夷见状，又是一礼说道：“我与帝后曾有过几面之缘，方才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我此番前来，确实有要事告知帝君，望仙官能通传一声。”

重霖叹一口气：“神君言重了。帝君方才急急出了门，若是神君早来一刻钟，大约便能见到帝君。”他见沧夷双眉紧锁，又问道：“神君若有事需转告帝君，还请直说无妨。”

沧夷沉吟了一会，说道：“眼下既然帝君不在，我也只能托仙官转告一声。今日一位山伯受人所托，传了一个消息给本君，说是有一尾红狐被关在齐麟山石洞之中，大概同东华帝君有些关系。这几日我听闻帝君一直在搜寻一尾红色灵狐，思前想后，觉得需尽快来通报一声。”

重霖心下讶然，拱手谢道：“多谢神君前来通禀，帝君眼下正是去了齐麟山。”

沧夷一听，也不多说，抬手作辞，转眼黑色身影已匆匆奔天门而去。齐麟山，乃下界一路山脉，因处在凡仙交界之所，山中物种繁杂，时序混乱，季节更替亦不循常规，倒可算是别有一番生趣。山中巍巍然一座神宫，彩带飘飘，丝竹声声，真是热闹非凡。

连宋跟着东华在半空现身，凛凛狂风吹得二人襟袍纷乱，东华帝君森然开口：“知鹤，你出来。”极冷的声音不怒而威，不甚响亮，余音却在山间回荡，许久过后仍有回声轰响。

顷刻之间，一位白发仙姑踉跄自神殿之内奔出，脸上惊喜交集，刚唤了一声义兄，已被帝君抬手设了个结界牢牢关住：“我问一句，你说一句，若有不实，这便是你今日的下场。”说罢抬手往殿前一尊威风凛凛的石狮一指，石狮瞬时碎成齑粉。

连宋心中凛然，晓得帝君既来到此处，必是心中已有计较。

知鹤脸一白，泣道：“义兄晓得，我如何会有事瞒着你……”

帝君一脸不耐问道：“本君的帝后，可是在你这山中？”

知鹤愣了一愣，摇头道：“帝后如何会在我的山中？”表情丝毫不像作伪，眼神哀切望着帝君。连宋倒是有些纳罕，因为帝君极少会有想错料错的时候，除了武力拔群，东华的智力大概也可以碾压四海八荒一众的神仙。

帝君抬了抬眉，嘴角泛起一点冷冷笑意。他不再说话，抬手一挥，已有数位仙伯现身奔入神宫各处细细搜寻。

帝君座下七十二战将，追随帝君征战四处，随着帝君避世太晨宫尽数神隐。却极少有人知晓，许多仙伯仍追随在帝君左右，只是帝君镇日无事，他们也便安享晚年罢了。帝君与他们相知日久，用起来如臂使指，个个皆能知悉帝君圣意。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得有人低声呼唤帝君，声音有些惶急。连宋随着帝君奔过去看了，见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口设着禁制，里头关着好几只狐狸。

一尾血红的狐狸分外醒目，额间一朵凤尾印记，毛色暗淡晦涩，嘈杂的脚步声并未将它惊醒，直到被帝君抱入怀中，小狐狸仍沉沉昏睡。

连宋见紫色的背影慢慢步出这阴暗潮湿的洞穴，回头瞧了瞧地上仍恹恹躺着的几尾幼狐，叹了口气。这些狐狸都受了重伤，已如风中残烛，勉强留着一口气在。其中一尾白狐张了张眼，望着连宋的眼中流露出某种哀求的神色，连宋估摸这大约是一尾已能化形的狐狸。

这场景委实令人不快。许多神仙都有养灵宠的习惯，连宋却始终提不起兴致，他估摸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少了些怜弱之心。他生性洒脱不羁，除了在成玉一事上头有些纠结，世间诸物皆如过眼云烟，难得萦于胸怀。尽管如此，见到这些脆弱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慢慢消逝，还是让他胸口郁结了一口恶气。他转身步出山洞，见几位仙伯垂头立于洞外，正低声向帝君说道：“后山狐狸尸骨成山，宫中还驯养着许多狮虎狼豹——是否放归山林，还请帝君示下。”东华轻轻一抬手，仙伯领命去了。待连宋步回神宫前的空地，知鹤已被缚仙索牢牢捆住，一张脸毫无血色，紧紧盯着帝君怀中的红狐：“果真是她？义兄，此事同我毫无干系……”

帝君面无表情，手指轻抚着怀中幼狐，眼底一丝波澜也无。连宋瞧着他的侧脸，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

“你要够聪明，就该做得干净利落一些。”帝君淡然开口，算是坐实了知鹤的罪名。说罢，招了祥云先行离去。

连宋随着帝君驾上云头，整座神宫突然腾起滔天烈焰，血红的火舌直冲云霄，又像是被看不见的镜墙压制在某个特定范围之内，神宫中的柱梁被火舌舔尽，发出可怕的噼啪巨响。连宋垂头望着奔走呼号的男男女女，抱着乐器的琴师，提着水桶的舞姬，还有颓然跪坐在哭泣不休的侍女仆从，胸中漫过许多感慨，又觉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旁人实在无能为力。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伏尸二人；君王之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连宋晓得，东华向来不是个仁慈的神仙。他十余万年不掌世事，并不会因此转了性子，变得淡泊温和。他放下手中的剑，执起佛经，只因这世间没什么事能逼着他再祭出苍何，却不代表他从此看淡恩怨，愿意普渡众生。

他有些遗憾，其实知鹤在这齐麟山的日子过得也算很不错，不知为何竟会如此想不开，寻死寻到了凤九的头上。

离开齐麟山的最后一眼，连宋见到整座神宫已慢慢倾颓，不出半日便会成为一片焦土。

连宋眼角突然瞥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衣，眉目英挺，神色凝重，居然是沧夷神君。他在半空稳稳站着，抬眼望着帝君远去的背影，似要将他的背影望穿。

连宋不知为何，想到的竟是方才山洞中那尾白狐，哀哀恳求的眼神。

他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略施援手，救上那么一救。尽管那狐狸，瞧着已是九死一生，未必能够救得活。暮色沉沉中，一身黑衣的神君落下云头，踏入一座开阔轩敞的神宫。

黑色的墙，黑色的瓦，黑色的门楣，黑色的房梁，稳重压抑的色彩，倒是同神宫主人现下的心境十分吻合。

神君的步履有些匆匆，侍奉多年的仙官迎上来，一眼就看到了他怀中抱着的一尾幼狐。

记忆仿佛有些错乱，仙官接过神君抬手解下的披风，已听到他低低吩咐：“这只狐狸似乎受了极重的伤，你拿些药来，我替它瞧一瞧。”

未及答允，神君已抱着狐狸步入寝殿，黑衣一闪，看不见了。

寝殿之中，陈设极为简单，高可及顶的几个架子上，堆着许多书卷，若不是其中设着床榻，瞧着倒像是一间书房。

入目所见，桌椅床具皆为黑色，十分单调，却于夜色中显出几分华贵。

仙官不久便带着灵药仙丹前来，见到神君已将那尾狐狸置于床榻之上，心中不免诧然。

“放着吧。”神君望着那尾狐狸的眼神有些悠远，像是沉浸于某个极隐秘的回忆，眼神中有欢喜又有伤痛，许久之后，他抬手抚了抚狐狸白色的皮毛。“不知为何，那么多狐狸躺在地上，偏偏这一尾，让我瞧着有些不忍心。”

仙官比神君年长许多，一手将他抚养大，瞧着神君就像瞧着自己的儿子：“君上可是，想到了青丘女君？”

神君愣了愣，俊颜露出一丝苦笑，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她果真在那山洞之中，现下已被帝君抱回太晨宫——我同她，到底是没有缘份。”

仙官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又问道：“君上此次回宫，可会多住几日？”

神君摇摇头：“明日我便要回南荒，这尾狐狸，你替我好生照看着，待她伤好了，便寻一处山林，放了吧。”

仙官应了声是：“这尾幼狐，瞧着年岁不大，像是还不能化形。”

神君抬眼望了望书架正对的墙壁，又是一阵失神：“刚才，它曾醒过一瞬，确实不能化形，连话也不会说，只是一只寻常的狐狸。”

仙官见神君轻轻打开它的嘴，喂了一颗仙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狐狸的前额，更觉不忍。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那一天，这位神君匆匆抱了一尾红狐回到神宫，彼时，他意气风发，豪情干云，锋锐的眼中尚未有阴霾，温柔的心亦从未受过伤。那尾红狐，长得委实机灵可爱，他记得那时候神君天天陪着那尾红狐，待她伤略好之后便天天陪着那位美丽的少女。

神君这许多万年一直公务繁忙，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闲适惬意的一段时光。

“你退下吧，今夜让它睡在此处便好，明日我走后你再带去悉心照料。”神君抬手化出一个舒适和软的小窝，将狐狸放入其中，置于床前。

神君瞧了瞧仍在昏迷的小白狐，又抬了抬眼，神色瞬间变得遥远。

墙上挂着几幅画，是他依着记忆细细画成，又亲手耐心装裱。画上或是一尾红色的幼狐，或是一个娇俏少女，额间都有一朵凤尾印记。或许现在将它们挂在此处，已有些不合适，然而，他仍不愿意取下。

若时光能倒流，他是否仍愿意与她相识？他仍记得那位少女坐在神宫中的石阶上，陪他看着凉凉的月，话中有些怅惘，又有些洒脱：“既然我们没有缘份，那我又何必苦苦执着，倒不如放下，成全自己，也成全他。”

因何执着，为何放下，如何成全？

年轻的神君凝望着壁上的少女，他曾离她那样近，近到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同她相伴相守，许久许久之后，神君却只能发出一声凉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