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却说织越一派天真地站在宴席正中央的空地上，抬首望着天君与帝君。

席间原本细语笑谈的神仙古佛皆噤声瞧着她，笑语乍歇，有些冷寂。

九重天的诸位神仙自然是认得她，晓得她是太子夜华的表妹，因年纪小，虽不太懂礼数，平日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是小孩子的胡闹不去计较。

这一场宴席，虽是便宴，却着实有几位尊客，大家的目光慢慢飘到了东华帝君的脸上。东华帝君没有开腔，目光淡淡扫过织越，又在凤九的脸上停了停，最后停在自己手中的酒杯上，像是这个杯子十分有趣，值得好好赏玩。

天君的神色倒着实有些尴尬。这位织越公主，在天宫中向来有些骄横跋扈，不知为何却很得天君的宠爱，大约是织越惯来能哄得天君老人家开心的关系。瞧着神色有些尴尬的天君咳了咳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长辈的慈爱面容，极和蔼地问道：“织越，你能想着请几位舞姬来替大家助兴，也算是难为了你的一份心意。不知是哪里的舞姬，又是准备了什么舞啊？”凤九觉得，他这句话的语气若是拿来问团子，倒是再合适不过。他拿来问织越，倒真真显出天君对织越的一腔回护之心。

织越得了天君的这一问，脸上更为得意，嗓音清亮地回道：“织越听人说，从前天宫里有位仙姑跳舞跳得极好，后来因故去了下界，此次盛典正好带了许多舞姬上来，便特意去瞧了瞧，果然是跳得极好的。”说着回身招了招手，在这一转身的空档，还挑衅地冲着凤九一笑挑了挑眉。

凤九执着酒杯，嘴角一抿，稳稳地接下了她这挑衅一笑，神色如常地瞟了一眼坐在近旁的爹爹，见她爹爹白奕上神仍一副端直稳重的派头坐着，似乎对眼前之事毫不在意，心中倒是安稳许多。她爹爹自幼将她当做储君教养，虽有些严厉，却着实灌输了许多为神为仙的道理，他曾教育凤九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平日里定要谨言慎行，须得有开阔胸襟，切不可与低阶的神仙们计较置气，白白失了青丘的身份。

凤九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便照着这个标准行事，真真算得上是胸襟开阔气度高华，可是不知为何，这个织越同她很是有些不对盘。她料想着，这织越今日，大概是故意寻仇来了。

要说她同织越有些什么仇怨，大约两个人都能翻出许多陈年旧账，只不过有人无心，有人故意，这事态的发展又很有些巧合，令人意外。所谓孽缘，大约说的便是她们俩。

织越当初暗恋东华帝君，眼下成了凤九的夫君；如今她中意元贞，偏又对凤九有点情意——造化弄人，说的应该就是这种状况。

沉思间，已有一位白发仙姑缓步走上前来，站在织越身后朝众人行了礼：“知鹤拜见天君，东华帝君。”

席上一时静极，凤九愣了愣，暗暗为织越喝了声彩，觉得她今日行事倒极有勇气，又想到她其实向来行事便有些勇气，估计是被人宠惯了，又从未吃过什么亏，闯起祸来倒很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凤九今日所猜倒是一点儿不错，这织越果真是寻凤九的不痛快来了，且心中打了一副好算盘。

织越这几天不知从何处听闻东华帝君有一位义妹因故被贬至下界，且数万年来对帝君痴心不改，大约是起了些同理同情之心，又听说她前两日在第七天的清音阁同帝君说了许久的悄悄话，还将帝后凤九直接气出了第七天，郁闷了数百年的心胸顿时大畅。

听到这消息的当日她便寻到这位仙姑，两人闲谈数语一拍即合，织越更是许下豪言，说自己定会求天君将她及一众舞姬留在天宫，供天宫一众天妃娘娘太子妃公主们怡情赏玩。

织越果真言出必行，离了知鹤就去找了天君，只是没料到天君却不如往日爽快，并没有立即允了她这个请求，还好言劝她寻些其他物事玩玩，莫要得罪青丘女君。

也是天君不够了解织越，织越眼下最恨的，便是莫要得罪青丘女君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当初好好地陪着东华帝君，若不是这青丘的狐狸来横插一脚，今日入主太晨宫的，或许便是她织越。怀着这个念头，织越拿出杀手锏撒娇哭闹了一番，天君只是不松口，最后拗她不过，勉强答应让她将知鹤带到这个宴席之上试试运气。

这也是为何今日天君赴宴却怀着一腔心事，不如平日那样威严洒脱的原因了。

只可惜，天君与这织越，今日的运气都有些不大好。

此时，织越带着知鹤立于众人面前，有几个晓得些前尘过往的神仙已经料到将有一场好戏，众目睽睽之下不敢咬耳朵，悄悄递起了眼风。

凤九偏了偏脑袋打量正站在自己面前的仙姑，也就是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这位仙姑年虽比她长了许多，认真说起来，大约还要叫她一声嫂嫂。她的这位小姑子，同她的名字一样，一头鹤发，显得容颜有些老成，虽未有皱纹，已不复青春年少之姿。凤九一叹，心底又多了些许感慨。

这位知鹤，虽对东华帝君怀着一些异样的心思，眼下又想回到太晨宫，可是凤九昨日与帝君一席交谈，了解因果之后，已放下芥蒂，晓得她终究不过是帝君从前的一个故人。她曾恋慕帝君许多年，推己及人，倒是十分理解那些痴恋帝君的女仙，自然包括眼前这位知鹤。

可是这位织越，凤九又将眼光放回到织越身上，虽凤九心底有些看不上她，一直以来不愿同她计较，仔细算一算，倒是真真切切在她手上吃过不少暗亏，挨了她不少责骂，最后还被她扔进锁妖塔，累得帝君卸了法力救她出塔，受了极重的伤。之后帝君将她赶回青丘，惹得两人徒然两地伤心了三百年，这件事凤九都不愿意过多回想。

凤九此前从未想过同她算算账，报报仇，她觉得正是自己胸襟开阔的缘故。

然而，她胸襟开阔，却不代表愿意一直任由她欺负。前几日她同帝君躲在那棵沉香树后头歇脚，听到她说青丘女君靠着媚术诱惑帝君，虽觉这话过于荒诞无稽，心中已有些不快，此时见到她方才那个挑衅的笑，顿时勾起了许多早已尘封积灰的回忆。

她垂了头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一时有些摸不准，今日这一状况，究竟是不是上天揣摩着她的心思特意安排了，让她报一报仇。

凤九正垂头凝思的时候，身旁的白浅上神已经淡淡开口：“织越，我晓得你向来最是懂礼数，今日特意请了舞姬来助兴，若是跳得好，我们倒是该赏你点子什么才对得起你一片好心。”

织越也不谦虚，向着白浅一笑：“谢谢表嫂的好意，我晓得你向来爱看戏，若是她们跳得好，不如你就将她们留在天宫，以后可时常跳给我们看，怎么样？”

白浅嘴角一抿，斜了夜华一眼，端起酒杯淡淡说道：“我年岁大了，有些挑剔，等闲一些的怕是有些瞧不上。”

上头的天君揣了心事而来，自然极为乖觉，扫了一眼众人说道：“不如，我们便先瞧一瞧这舞跳得好不好，再决定赏点儿什么，如何？”

已有机灵的仙娥在凤九他们这一桌后侧摆了一张案几，请织越入座，知鹤则躬身退出席外，林苑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轻响，几位乐师抱着乐器在席外铺开场面坐了下来。

凤九正打算好好看一看这舞蹈，听到身后的织越压着声音抱怨：“为何我要坐在这个角落里头，你得将我的桌子往前挪一挪。”那仙娥大约觉得有些为难，低低回了两句，乐声渐起，织越说的话已听不清，一队仙娥水袖飘飘缓缓步入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