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凤九本打算第二日上午便回太晨宫，她没回太晨宫，倒绝不是因为她不想回去的关系。

她陪着团子在洗梧宫里等着她的姑姑姑父回转，却等来了她爹爹，还有十里桃林的折颜和白真。

她爹爹见到凤九便是一声冷哼，居然还向她拱手行礼，凤九一愣，吓得一把抓住笑嘻嘻的小叔白真躲在他身后，生怕她爹又抽出鞭子来揍她。

偏偏白真还火上浇油：“你眼下还这样怕你爹爹？你那夫君不是已经不许你爹爹再打你了么，放宽心。”说完笑着拍了拍凤九的肩膀，凤九吓得一哆嗦，看着她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折颜倒是笑呵呵替她打圆场，问她：“今日倒是很巧，你也在此处玩，中午你可以整治一些小菜，我们便在此处用膳，顺便等一等夜华同白浅。他二人此次出去玩倒是十分尽兴……要不要派人去叫一声东华？”

凤九愣了愣，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应对，折颜瞧了瞧她的脸色，一笑，又说道：“我今日就想着吃一道凉拌蔓荆子，小九可否替我做一做？”凤九自然晓得他是在替自己解围，顺势将团子往他们中间一推，撸起袖子就往厨房走，边走边应承：“今日午餐，便包在我身上。”走了几步再回头，见她爹爹已经被折颜推着走入庆云殿，终于舒了口气。

凤九同她这个爹爹，大概八字上头有些不合，二人呆在一块说不了几句话便要起冲突，不是她顶撞她爹爹，便是她爹爹抽出鞭子想抽她。不过，等凤九如今再回头想一想，却觉得自己这个爹爹，大概只是表达关爱的方式有些不同寻常，至少将她教成了一个明事理的好神仙。

洗梧宫的厨房里头，常年备着各色食材，因她姑父为了讨姑姑欢心，百忙之中也愿意抽出时间烧菜给她吃，顺便喂饱他那个正在长身体的儿子。

凤九许久不曾下厨，此时难免技痒，挑着厨房的食材做了许多拿手的菜色，折颜又带了好酒，这一顿饭大伙吃得极为痛快。她爹爹白奕有折颜同白真陪着，倒是没顾得上来修理凤九，凤九便同团子在旁边低头静静扒饭。

酒足饭饱之际，白真突然问了一声：“小九你同东华帝君当日在承天台那样亲密，他今日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呆在洗梧宫？”

团子脆生生地回答：“不光今日，昨夜凤九姐姐便住在我的庆云殿……”凤九利落地在他腿上拧了一把，团子瘪着嘴想哭又不敢，抬手抹了一把眼泪，默默低头继续扒饭，边扒边抽噎一声，瞧着着实令人心疼。

“小九！”白奕啪一声放下筷子，板起脸盯着凤九。凤九一抖，抬眼望了望她爹，心思转了几转，支吾了两声又收了音。

“是不是他一直欺负你？”白奕上神一直等不到凤九的回答，声音中有了一丝怒意。“他至今未带你去青丘拜访长辈，是不是从不将你放在眼里？你们究竟为何会突然成了亲？你今日倒是好好同我说一说。”

凤九小时候因调皮经常被她爹责打，养成个毛病听见他的声音便要抖三抖，后来长大了好不容易打得少了，她又缠上了九重天的东华帝君，她爹为了将她拖回狐狸洞，只好又祭出棍棒，倒是让凤九狠狠地回味过几次幼年时光。眼下凤九被他这样牢牢瞪着，心里便有些虚，有好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被她爹爹打得死去活来不准她去太晨宫找东华帝君的三百年前。

她晓得自己的爹爹对帝君很有些偏见，当日她在太晨宫里追着帝君跑，大概丢尽了青丘的脸——那些事不提也罢，凤九摇摇头甩掉那些令人不快的回忆，寻思着该如何替帝君分辩几句。她觉得，自己同帝君闹别扭生气是一回事，可是让青丘家人误会帝君这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纵然凤九道理懂得千千万，面对她爹爹的时候却难免哑火，她仍在辛苦组织语言想说一说帝君的好处，哼哧了半天却觉得帝君的那些好处似乎都不方便同他人说起，顿时有些懊恼。

折颜打开扇子摇了摇，劝道：“这几日千花盛典，东华自然是有些忙，那些上古时代的老神仙来了这天宫，总得找他说几句话。那日东华一路背着小九来承天台看戏，对小九这样千依百顺，又如何会欺负她？我瞧着你就是有些爱操心。”

白奕又瞪了凤九一眼，脸上的表情倒是有些松懈，回头对折颜道：“你也晓得，我这个女儿，调皮又不懂事，偏偏又太好说话，若是东华帝君真的欺负她，她怕连回家告一告状都想不起。”说完又问凤九，语气缓了许多：“昨夜你为何没有回太晨宫，要留宿在庆云殿？可是同帝君吵架了？”

凤九忙忙摇头，又扯了一把团子，团子才抹完眼泪仍在一抽一抽的生气，此时只好抽抽噎噎地说：“我爹爹带着我娘亲出去玩了好几天，昨夜我只好找凤九姐姐陪我睡觉。”

白奕终于松一口气，折颜笑道：“你看，你方才可是白担心，还让小九好一场惊吓。”

折颜摇着扇子望了望凤九，沉吟良久，又自顾自笑了一笑。白真仍有些不明所以，说道：“折颜，你明明说东华背着小九去承天台，回去之后要被小九赶出寝殿……”

折颜收了扇子拍了拍掌心：“这不过是闺房情趣，难道你还不明白？”白真脸一红，倒是没再说话。

折颜这不过是句调侃，凤九听得真真切切，却恰恰戳到了她心头之痛，她借着起身收拾杯盘之机背过身静了静气，稳了稳心神，打算找个借口拉着团子出去玩一玩躲一躲，还未开口便听到门口一阵响动，却是太子夜华带着太子妃白浅回了宫。

二人卿卿我我走进庆云殿，见到此处围坐了一堆人着实吓了一跳，团子扑上去抱住白浅的大腿便撒娇：“娘亲，你终于知道回来看一看我了，团子这几天好想你呀……”凤九瞧着此地一时有些兵荒马乱，趁机同收拾桌子的宫娥一道躲进了厨房。凤九小时候，她爹娘因为想要再过一过二人世界，不耐烦身边有个拖油瓶跟着，便早早将凤九扔给白浅照顾，所以青丘一众长辈中，凤九与白浅混在一起的时间最久，自然对她的了解也最深刻。她晓得白真白浅都有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不光敢想还敢做，惹起祸来都不带眨眼的。上一次她来洗梧宫留宿，白浅便已经在计较着何时给东华帝君一个下马威，摆一摆自己作为长辈的谱子——这件事若没做成，她心里始终有些不痛快。因她这个姑姑，向来便很执着，任何事不琢磨透不算完。今日白浅同白真碰到一块儿，凤九心里很有些忐忑，她觉得自己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开溜，否则迟早会有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可是还没等她琢磨出该如何开溜，外头她姑姑已经在唤她：“小九，你在厨房能躲得了几时？”凤九叹一口气，不愧是将她拉扯大带着她满青丘闯祸的姑姑——慢慢垂着头挪了出去。

外间一席人齐齐望着她，凤九头皮一阵发麻，听见白浅笑着问道：“东华帝君今日在做什么，你可晓得？”

凤九摇摇头，她自昨夜起便宿在这洗梧宫，又如何能知晓帝君的行踪。白浅一笑，又问她：“当日东华帝君背着你去承天台，可是演了一出戏给我们瞧的，是不是？”

凤九不明所以，愣了愣。白浅再接再厉追问：“他将你关在太晨宫两个月不放你出来，究竟有没有欺负你？”

这一个问题凤九倒真有些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之前帝君将她关在太晨宫的那两个月对她着实温柔体贴又宠爱，偏偏就在前日，他实实在在欺负了她一次，可是这件事，凤九直觉不能告诉自己青丘的这些长辈。倒不是她傻得不晓得该如何告状，而是她隐隐觉得，自己同东华之间的问题，还是要靠两个人自己来解决，却不是任何外力能够帮得上忙的。

凤九脸色数变，其他人已经交换了一轮眼色，白奕哼了一声又有些怒气，白浅唤了一声小九，慢慢劝她：“我们都晓得你对帝君一片痴心，他对你稍微假以辞色你便心满意足，可是你若当真受他欺负，憋着忍着不说出来，岂不是自己难受？我们青丘也不是那样好惹的。”她顿了顿又问道：“方才我听人说，帝君昨日在第七天的清音阁，当着许多人的面同他那个义妹说了许久的悄悄话，是不是？你当时在不在场，晓不晓得？”

凤九脸一白，便要为帝君辩解：“当时我便在清音阁附近的看台上，帝君同那知鹤仙姑确实说了一会儿话……”

白浅哼了一声：“只是一会儿？”

凤九低了头：“确实说了有一阵子话。”白浅瞅了一眼夜华，哼了一哼，又说道：“他们天族人，总爱招惹一些烂桃花，他既然已经娶了你，便该同别人保持距离，拉着人在那阁子里说悄悄话，是什么个意思？当初他便是这样招惹于你，眼下难道还要故伎重施？难道他仗着自己是个神尊，便可以为所欲为吗？”说着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往事，竟有些动怒。夜华拉了拉她的衣袖，低低劝了两句，才面色稍缓。

凤九其实自昨日见帝君在那阁子里头同知鹤说了半天话，心里头便一直有些不舒服，她回了一趟太晨宫又溜出来，大概也是有些要躲着帝君的意思。这么个疙瘩过了一个晚上，竟不像从前那些烦忧一样自行消解，她心口这一点子闷气丝毫未缓。

这还是她头一次因帝君同另一个女人的关系而感到有些怅惘与烦忧。这情绪令她有些烦躁不安，这点烦躁偏偏却又同当初听说帝君为了少绾而抹去三生石上的名字时的绝望极为不同。凤九昨夜睁着眼大半夜，已经左右想了许多篇道理来说服自己，她觉得大概是因她内心深处晓得帝君实在是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爱，毕竟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两个多月，他的脾性好歹也摸到了许多。

况且，他还为她剖了心。每次想到这里，凤九心口的那点子气便会消失于无形，如同被一黑洞吞噬，凤九甚至忍不住觉得，帝君剖心这一举动，大约可以将他后半生所有将会辜负她欺负她的事，一并都抵偿了——这样一想就觉得他这举动实在有些思虑深远，还很有些狡猾。

她的理智告诉她，帝君同那个女人断然是没有任何暧昧与牵扯，然而，她晓得有这样一个人始终在觊觎着帝君，且许多年前还差点便设计嫁给了帝君，这件事还是令她极为恼火。她不知道这点恼恨是针对谁，似乎应该针对那个知鹤，她却最想将火气撒到帝君身上，最好这几日连帝君的脸都不要看到。

所以，其实凤九之所以迁延流连在这庆云殿，大概是认认真真地醋了一回，只是她自己还有些懵懂罢了。

眼下白浅要替她出头，看着似乎轻易不肯与帝君罢休的模样，却不大合凤九脾性，让她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她想了想劝道：“帝君同那知鹤仙姑，不过是义兄妹，便是站在一处说说话，又有什么要紧？”

白浅哼了一声：“小九你倒是心胸宽广，当日那知鹤说自己怀了东华帝君的孩子，让天君赐婚，这件事你可知晓？她在太晨宫陪了东华帝君近一万年，时日可比你久远得多，若是他俩确实没有任何暧昧，她又如何敢叫天君赐婚？东华帝君何许人，她若无几分把握，当真敢扯怀了孩子这弥天大谎么？”

凤九见白浅身旁的夜华脸色白了又白，她的脸色想来也是好看不到哪里去。司命同他们说这一桩八卦的时候，打包票说知鹤纯粹是一场单相思，倒是没有说她怀了帝君的孩子这一桩事。只说她跑去找天君请求赐婚，说自己同东华帝君情投意合。天君当日也曾想着在某个重大场合促成这一桩美事，幸好在开口前探了探东华的口风——后头天君觉得知鹤如此戏弄于她，还差点让他颜面无存，便将她直接贬到了下界的齐麟山，大概这也是东华帝君的授意。

这件事因瞒得好，倒是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却不晓得白浅又是自哪里听到了这一则八卦。

凤九听到她姑姑这几句话，不晓得为何灵台反而一阵清明，若要说帝君曾让那个知鹤怀了孩子，这句话她是定然不信的。这天宫的八卦传来传去，究竟有几分真相，她早在数百年前便曾领教过了。当日她姑姑姑父同素锦那一桩公案，不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昔日局中人，此时成了局外人，虽时过境迁，那些情绪却仍未有稍减。凤九这样一想，倒有些感激姑姑体恤她的一番心意，料想是自己曾受过委屈，便绝不忍心见她再受一次。

她抿嘴一笑说道：“我同帝君相处时日虽不多，却对他已有些了解，若他当真同那知鹤仙姑有些暧昧有些牵扯，定不会将她贬至下界不闻不问。”

白奕哼了一声说道：“他当日将你赶回青丘，不也是对你不闻不问？”

凤九又是一笑，只是笑中带了一丝苦涩：“他不是送了我一幅四海八荒图，又哪里是不闻不问了？”

凤九话音刚落，听到宫门处有人唱喏：“东华帝君驾到。”

众人皆收了声，站立行礼，恭迎帝君圣驾。只是诸位青丘上神毕竟不是在官场上打滚的性子，除了太子夜华已恢复一派平静，余人皆面有恼意，唯有折颜仍笑眯眯打着扇子，闲闲立于一旁，倒是隔岸观火的潇洒模样。

东华帝君缓步进了宫门，走到凤九身旁，牵住她的手，似未见到诸人气呼呼的模样，向白奕点了点头：“见过白奕上神。这两个月本君宫中事务繁忙，过了这许多时日仍未前去拜见上神，尚祈见谅。”

凤九此时被家人团团围住，已有些独力难支，见到帝君，心头一暖，望着他的眼神亦带着暖意。帝君垂首望了望她，见到她眼底的神情，竟愣了愣，眼底泛了点笑意上来，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似是让她莫要烦忧。

凤九这两日正同他闹着别扭，虽看似已同他和解，心底始终有着一层隔阂，此时二人并肩站在青丘长辈面前，互相对视之际，竟生出些相濡以沫，唇齿相依之感。

凤九往帝君身旁挪了一挪，帝君抬臂将她揽住，对着青丘诸人说道：“诸位上神难得齐聚九重天，明日本君便在三十二天宝月光苑设一小宴款待诸位，还望诸位莫要推辞。”

白浅一愣，望了白真一眼，脱口而出：“明日那家宴，不是我来请客么？”

帝君淡淡说道：“明日西天灵山几位古佛要来九重天参加此次盛典，恐怕不只是家宴如此简单。若白浅上神想办一家宴，恐怕要另寻时机了。”语气极为诚恳，还带着三分遗憾，只是他无论何时说话皆带着几分威仪，语气越淡越教人无法推拒，青丘诸人面面相觑一阵，只能点头允了。

凤九瞧了瞧帝君，又瞧了瞧姑姑，再瞧一瞧小叔，觉得眼前这点事似乎有些不简单，却又不明所以，转念一想反正帝君自会料理得妥妥当当，便干脆丢在脑后，不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