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二人携手步出茶楼，天色已经擦黑。

外头张灯结彩，华灯齐放，火树银花；街上游人如织，摩肩继踵，笑语遍地。

画舫酒肆人头攒动，清歌隐隐，丝竹声声，恰如天上人间，空气中似乎都浮动着旖旎馨香。

小摊小贩此时皆已开张，吆喝声此起彼伏，时有游人驻足议价，温腔软语，端的是热闹非凡，令人目不暇给。

凤九见年轻女子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环佩叮当，香气浮动，果然见每人手中都执着数枝香草，想起方才茶楼小二所说的花圃，便拉着帝君去买花。

花圃离茶楼不远，一位阿婆在花圃外头的空地上摆着许多鲜花香草，凤九见那些花都娇嫩可喜，便寻思着每种各挑一枝拿着。正认真挑花的当儿，那阿婆已经同帝君说上了话。凤九平日极少见帝君与人说话，便竖起耳朵细细听，听到那阿婆先是赞了几句他长得好，又赞了几句凤九也长得好，帝君低低应了一声。凤九嘴角一提，忍不住有些想笑。听见阿婆继续说道：“今日来参加集会的都是未婚男女，你们俩长得这样好，待会儿可要仔细些。”

帝君又低低应了一声，也不晓得究竟有没有听清阿婆在说什么。那阿婆自地上捡起一束芍药递给帝君：“赠之以香草，报之以芍药，不相干的姑娘送的香草可别乱收，否则她们定会追着你跑大半个王城。”凤九听这位阿婆无话找话，拉着帝君絮絮说个不休，悄悄瞧了瞧帝君神色已有些不耐，便将手中鲜花给阿婆瞧了，从怀中掏出一片金箔递过去。那阿婆又瞧了瞧帝君，却摇摇头不肯收，嘴里还说道：“若我也年青一些，今日定要送你一束香草……”凤九将金箔往她面前一扔，拉了帝君就跑，跑了半天方停住脚步，回头瞧着帝君只是抿着嘴笑个不住。

帝君将她拉进一条寂静小巷，仔细望了望她，问道：“怎么突然就跑了？”

凤九仍笑意盈盈，望了帝君半天，眼底有若星光闪耀。帝君望着她的脸眼神微动，方要动作凤九已将他脑袋拉下来一些，踮起脚主动亲了上去，她亲得毫无章法，只是将舌头伸进帝君嘴里胡乱搅和一气，搅完之后想后退一步却已被帝君牢牢圈住。她抬头望着帝君变得幽深的眼，笑意甚甜：“你长得这样好看，连那位阿婆见了都觉得喜欢。”

帝君眼中有了点笑意，低低问道：“方才那阿婆同我说几句话，你便晓得她也喜欢我了？”

凤九点点头，应道：“不错，我选的夫君自然是最好的……”

话音未落，帝君已伸臂揽住她，低头狠狠吻了过来。这一个吻比方才凤九那潦草一吻，不晓得要好上多少，凤九被吻得头脑昏沉，神思茫茫，身体紧紧贴着帝君颤抖不休。她缓缓张开眼，声音里都带着点醉意，她隐了笑意霸道地说道：“你呆会儿可要一步不落地跟着我，定不能收其他姑娘的礼物，可记下了？”言语虽很霸道，只是她眼下声音沙哑还带着鼻音，却像是撒娇一般。

帝君又在她嘴角啄了几下，应允道：“我只要你一个便足够了，但是你如此着紧我，我着实很开心。”

凤九满意地点点头，又抱住他将脑袋在他怀中蹭了蹭，声音有点闷闷的：“虽然我向来晓得你长得好讨人喜欢，可是大约在天宫里头没人敢打你的主意，所以从来不晓得……我心里头既高兴又有些恼恨，你可知道是为何？”

帝君嘴角闪过一丝笑：“你大约是醋了？”

帝君嘴角闪过一丝笑：“你大约是醋了？”

凤九摇摇头：“不会呀，当初你在凡世娶了那许多妃子我也没有觉得……”

帝君不待她说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现如今你既然不高兴了，自然是醋了。那你以后便要将我看得紧一些，最好一步也休要让我离开你。”

二人在这僻静无人的巷子里头说了好一会儿话，又抱着吻了好几次，凤九终于有些安心，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拉着帝君回到了热闹的主街上。

方走了几步，凤九听到一道温和的声音响在身侧，抬眼见一位青衫男子朝她作了个揖：“恳请姑娘暂留芳步。”凤九一愣，帝君已经往前一步侧身将她挡在身后，那青年望了帝君一眼，竟挪了一步又向凤九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姿容端美无俦，令人一见倾心，小生冒昧……”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枝芍药便要递向凤九。

凤九有些诧异，又觉得大约此地风俗有些奔放，他们青丘向来自由惯了，她对此倒是极能理解。不过眼下她已经有了帝君，这位青年的好意自然只能婉拒了。她上前一步还未说话，帝君已经冷冷说道：“既然知晓冒昧，又何必啰唣？”说着牵了凤九大步便走了，留下那位青年瞧着手中花枝发愣。

其实凤九方才对帝君的担心委实有些多余，他二人才逛了短短半条街，帝君的脸色已黑了好几层，不知比她难看到哪里去了。在这半条街上，凤九被拦了不下十次，虽无一朵芍药送至她手中，但是那些夸赞奉承的溢美之辞倒听得不少。与三两作伴的姑娘不同，年青男子大多独自慢悠悠步行，见着心仪的女子便停步搭讪几句，若双方有意便互赠礼物。如此开放自由的风气，倒甚合凤九脾性，只是那些男子见凤九被帝君牵了手，仍上前鞠躬问候，胆子着实有些大。

凤九见帝君沉着脸一言不发，合计着自己是否也要将他拉至小巷后头安抚一番，已被帝君牵至一个卖面具的摊位跟前。帝君替自己挑了一个白色狐狸面具，又问凤九喜欢哪一个。这些面具以桧木雕成，朴拙可喜，凤九拿了这个又瞧着那个，不晓得该选哪个才好，压低声音问帝君：“帝君，你的原身是什么？”

帝君一愣，拿过一个小一些的狐狸面具替她戴了，又掏出点钱给了摊主，牵过她的手继续往前逛。

这一次因二人都戴了面具，再无余人骚扰，一路走得畅快得多。凤九悄悄捏了捏帝君的手，问他：“不生气了？”

帝君的声音仍有些冷淡，半晌才回应道：“回去之后，你要好好补偿本君一番。”

凤九脸一红，震惊于帝君可以将这种无赖的要求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又震惊于自己眼下竟能见微知著，如此轻易知晓帝君言下之意；又想到自己戴着面具反正帝君也瞧不见自己的羞赧，便又捏了捏他的手，权作回应。

帝君的这点气终究不消，趁着一个空档又将凤九拉进一条小巷，将她按在墙上狠狠轻薄了一番方恢复心情，与凤九说话时亦不再冷冷淡淡。凤九觉得帝君这个神仙实在有些小气，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被他轻薄其实也挺乐意，便决定不与他计较，继续兴高采烈拉着他逛街。这座王城虽不大，主街上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凤九与帝君逛了没多久，手上便多出许多物事。

她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好玩，帝君见她有兴趣，不需摊主开口便豪气下单，什么面人泥人糖人，什么箜篌竖笛排箫，糖葫芦烤鱼炸虾，小金鱼八卦锁九连环键子竹哨还有桃花糕，只消凤九瞧上两眼帝君便拉着她过去掏钱。凤九一路吃一路玩，又说又笑，拉着帝君从这个摊子奔到那个摊子，好不容易逛完整条街，又觉得腹中有些空空，回头又去买了几只烤鱼。

凤九毫无形象边走边吃，帝君见她吃得开心低头来同她抢鱼肉，凤九抬起手喂了他一口，皱眉说道：“其实并不怎么好吃，远不如白日里我做的那些。”帝君望了望她的嘴，抬手替她拭去嘴角一点油脂，又低头啄了她一口：“还是九儿最好吃。”凤九脑中轰然作响，瞪了帝君半天却说不出其他话，只能恨恨咬着手中烤鱼，红晕渐渐爬上两腮，觉得帝君最近，真的是愈来愈不正经。

帝君含笑望她半天，继续牵了她往前走。二人慢悠悠行至城尾，见一处开阔水面上已设着形态各异的花灯，纸糊的画舫莲舟，戏水鸳鸯，巨大的莲座宝塔，皆涂着绚丽油彩，灯烛明亮，静静停在水中央供人细赏。

凤九瞧了一会儿花灯，又见着许多人在岸边焚香祷告，对天跪拜。凤九望了一会儿，回头问帝君：“这可是你说的祈福之处？”

帝君点点头：“凡人祈福，不过是求神仙护佑，你我若祈福，却不晓得谁能加以护佑。”

凤九听他语气有些阑珊，不晓得他为何突然灰心，待要细细问一问，帝君已经牵了她的手步下码头台阶，行至水边。

帝君自袖中掏出一盏莲灯，挥手点燃香烛，递给凤九，温言说道：“上巳节祭祀祈福，可拔除不祥，驱病除秽，你我既然来了，便依凡人习俗祭一祭罢。”凤九点头应了，接过莲灯，念了几句祷词，默祝与帝君生生世世相守，平安喜乐。帝君见她眉目凝重，摸了摸她的脑袋，接过莲灯之后又默默念了几句，却不晓得是说了些什么。

最后，帝君将莲灯置于水中，水面平静无波，莲灯在二人眼前随波轻轻摇荡，帝君轻轻挥手，见它终于慢慢慢慢地漂远了。

凤九立在帝君身侧，心中突然生出些许感叹，又不知从何说起，唯有紧紧握住帝君的手。

河对岸突然有歌声渐起，苍凉雄浑，如有人仗剑悲歌，凤九诧然抬眼，见对岸渐渐有人聚拢。不多时远处有歌声相和，却是清亮高亢的女声，似祷祝之歌，曲调古朴激越；不过短短一刻，歌声四起，互相酬唱应答，有慷慨激昂之声，亦有婉转清丽之曲，此起彼伏，别有情趣。

凤九在书上看到过有些凡世有对唱山歌的习俗，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胜欢喜，拉了帝君在石阶上坐了，听大家唱歌。帝君怕她受凉，将她抱在怀中，抬手抚着她的头发，低低问她：“今日玩得累不累？”

凤九摇摇头：“不累，我喜欢同你一道出来玩。”

帝君嗯了一声，说道：“你若喜欢，以后我们可时常出来玩一玩。”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渐歇，河畔聚的人却多了起来，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与他们一样喁喁私语。河水清清，映衬着双双对对的俪影，令此地笼着一派温柔缱绻的情致。帝君突然抬手取了她的面具，自袖间掏出一朵芍药，细细凝目打量着她的头发，似乎在考虑将花插在何处比较合适。凤九一愣，顿时想起自己不晓得已将那束花并香草置于何处，急出一身冷汗。

帝君终于将花在她鬓发上插了，又端详半晌，叹道：“九儿你怎样都是极美。”

凤九望着帝君端肃俊美的眉眼，却一时接受不了他这声赞美，哭丧着脸说道：“帝君，我我我好像将那束香草弄丢了。”她虽有些懊恼，仍警告道：“今日我便是没有送你香草，你也不可接受其他女子送的礼。否则，本君可是会生气……”

帝君挑了挑眉：“方才你已经欠本君一次，眼下这次还是记在账上吗？”

凤九一愣，想了想只能无奈点头：“本君既然做错了便不会赖账，只是，你想要我如何还？”

帝君一笑，将嘴凑到她耳边，声音响在她耳畔：“若是端茶倒水，怕是端个十万年的茶倒个二十万年的水，都不够吧。”

凤九这些时日被他磨练得脸皮已经有些厚，虽脸上有些红，仍试探着问道：“那帝君你觉得，以身相许够不够？”

帝君垂首封住她的呼吸，紫色袍子一闪，已带她回到太晨宫的寝殿之中。

这一夜，凤九一直在帝君的呢喃与讨伐之中煎熬辗转，帝君果然小气又记仇，睚眦必报的毛病数十万年如一日。

凤九被折腾得不住告饶，帝君却毫不心软，最后凤九竟直接昏睡了过去，待第二日清晨醒来时却发现枕边放着自己挑选的那束鲜花及香草。

她很生气，生气中仍苦苦回忆，不晓得帝君究竟何时自她手中接过那束花，然后又想到自己买的那许多玩具不晓得帝君有没有都替她收好——犹豫间帝君已经抢占先机开了口：“本君今晨才发觉这束香草原来女君早已送给我，昨夜似乎多收了一份账，女君现在便讨回去吧。”

凤九望着帝君目瞪口呆：“你你你，我觉得你的脸皮真的有些厚……”

帝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错，那正是本君的一个优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女君打算何时要债？若是过些时日再要，利息可是越来越多……”

凤九怕他继续说出些什么更可怕的话来，只有扑上去先堵住他的嘴。

“你你你欠我的这点债倒不急着还，我看我今日便能再欠你点什么人情，你是不是替我把那些小玩意儿都带回来了？如此，正好两两相抵了。”

帝君眼神亮亮地望着她，俊美的脸上笑意盈动，再不似平日那般可望而不可及。凤九将脑袋靠在他胸前，吩咐道：“小燕说你是冰块脸，这个名字虽不太好听，我眼下却觉得他说得极好。你在其他人面前，保持冰块脸便好，切切不可露出笑容来，否则，倾城倾国都是轻的，若是四海八荒为了你战乱不休，可是桩大罪过。”

帝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嗯了一声：“你喜欢的样子，本君生生世世只让你一人瞧见。”

凤九极满意，在他身上挪了挪，抬手圈住他的脖子：“那我再睡一会儿，你也陪我睡一睡。”

帝君望着她已经闭上了眼，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撒下一片阴影，小小的鼻梁端直，嘴唇娇美诱人。他叹一口气，又望了望外头大亮的天光，抬手将云被往上拉了拉，乖乖陪他的小狐狸睡回笼觉去了。